民国十四年•冬•北平(第8/12页)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

“唔。”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厉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至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贃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账,要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睥睨同群的位置,去赢得满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遛弯儿好?”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上路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来遛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鸟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肯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瘾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颏、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啭,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从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管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径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一般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钮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前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一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了。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娘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就把他打个脸蹭地,哪儿凸哪儿破,嘴唇和下巴颏上头也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