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8/40页)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夜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伥鸡,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借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

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口六面相对,图穷而匕现。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颔首。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所以没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

“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