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5/40页)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

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

“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但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为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款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座中遇得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借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