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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来临的时候,采芹和关若飞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奇怪的,采芹对他几乎没有秘密,她有烦恼,告诉他;她有快乐,也告诉他。她受了委屈,他给她安慰;她有了忧愁,他逗她开心。为了她,他把别的餐厅的演奏都辞掉了。她值早班,他也在场;她值晚班,他也在场。在那固定的角落里,他们总保留一个桌子,两人聊聊天,弹弹琴,唱唱歌,彼此欣赏彼此的演奏,彼此轮流着出场。这样,采芹发现,她每天和关若飞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远超过了和乔书培在一起的时间。
但是,关若飞不论怎么努力,他始终闯不进她的心灵深处去,对于他的痴缠,她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来容忍他,像个母亲原谅孩子的淘气一样。她总是微笑地、忍耐地、宽容地说一句:
“别胡闹了!”
她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总像兜头的一盆冷水,冷到他的心里去。许多时候,他跟自己生气,为什么要喜欢她?为什么要迷恋她?为什么要听她不住口地谈乔书培?然后,有一天,她告诉他,她和乔书培间又怄了气,因为乔书培发现她的皮包里有一包香烟。她叹息着说:
“我知道不该抽烟的,可是,我有时好无聊,好苦闷,好心慌,我就非点一支烟不可,我并不是有烟瘾,只是燃上一支烟,我好像就能排除一些东西……”
“我懂,”他握握她的手,了解地看着她,“那东西的名字叫‘寂寞’!”
“寂寞?”她怔了怔,沉思着,“我想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抽上烟的。”他点了一支烟,递给她,“你不用在我面前忌讳抽烟,我不反对你抽,也不会反对你喝酒!”他忽然死盯着她,沉声问,“你到底预备什么时候和他分手?”
她摇摇头,又是那个忍耐的、宽容的微笑。
“你又要胡闹了!”她说。
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了,坐正了身子,他一把握牢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沉声地说:
“你跟着他只是受罪,受苦受难受折磨,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执迷不悟?他不能给你婚姻,不能给你幸福,甚至不能给你起码的尊敬和照顾,更别谈如何去欣赏你的才华了!采芹,他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只欣赏他自己,你是他生活里的点缀,而不是他生命的全部!你懂了吗?懂了吗?”
她睁大眼睛看他,吸了口烟,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关若飞,”她震颤着说,“你是个卑鄙的小人!你这种恶意破坏是不可原谅的!”
“我卑鄙?”他扬了扬眉毛,更紧地握住她,“我虽然卑鄙,我是个爱你的男人,那个大学生可能很神圣,他却只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你不能抽烟,你不能喝酒,你不能做这个,你不能做那个……天啊,你难道不明白,他只是挑剔你!而真正的爱情里是没有挑剔的,即使是你的缺点,经过爱神的魔杖点过,也会变成优点!采芹,”他静静地看着她,“你嫁给我吧,我们结婚去!”
“嫁你?”她张大了嘴,“别胡……”
“不要再用‘胡闹’两个字!”他及时阻止,“你知道我不是胡闹,我很认真。我要娶你,一个男人只有在决心走上结婚礼坛的时候,才是完全奉献了自己。因为婚姻对大多数男人来说,都有若干的牺牲,牺牲自由,牺牲独来独往的生活,牺牲对别的女人的吸引和兴趣,还要负上终身的责任。所以,婚姻是需要勇气的。采芹,如果乔书培真爱你,他为什么不和你结婚?”
“他还在读书啊,他还没有正式职业啊,他还没有通过他父亲那一关啊……”
“借口!借口!借口!太多的借口!”他低喊着,“他甚至不怕你被别人抢去?”
“他……他……”她嗫嚅着,“他知道我不会被别人抢去!”
“真有信心!”他冷哼着,“你不是他的爱人,不是他的妻子,你是他忠心的奴隶……”
“不用这样讽刺我!”她伤心地垂下了睫毛,用力从他的掌握里抽出了手来,“他说过他要娶我,他说过他重视婚姻,他说只有两个有决心终身相守的人,才有资格走上结婚礼坛……”
“那么,他一定是没有决心的那个人了,否则,他不会拖上这么久,他早该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关若飞!”她苍白着脸喊,“你如果继续说这种话,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
“你……你……”他跳了起来,转身就走,“你是个不可理喻的傻子,你是个白痴!不理我!你可以不理我!最好你不要再理我,免得我也变成白痴!”
他走了,离开了西餐厅。一连有五天,他不再在她上班的时候来报到了,那个固定的桌子变得空空的了。她有些怅怅然,有些若有所失。关若飞不出现,她更寂寞了,在弹琴的空隙时间里,她常常坐在那儿,傻傻的,呆呆的,孤独地燃起一支烟,看着那烟雾在空中扩散。这样,到第六天,她又在那空隙时间呆坐着,忽然,就有个阴影罩在她头上了,忽然,有人从桌面推给她一杯马丁尼,她抬起头来,接触到关若飞憔悴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他在笑,连那个笑容都是憔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