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3/4页)

雨无边无际地洒着,轻飘飘的,冷幽幽的。

“到上海之后,我们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块儿玩,扮家家、跳绳、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着我们,对爸爸说:‘我们结成亲家吧!看他们不是标准的一对吗?’那时,爸爸在上海×大当讲师,我们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时常接济我们。”

她垂下眼睛,望着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继续说下去。

“抗日战争爆发,我们和杜伯伯一起迁往重庆,所有的旅费,也全是杜家资助。爸爸是个糊糊涂涂的书呆子,不大注意这些事情,妈妈总是于心不安。嘉文从小就死去了母亲,妈妈常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揽在怀里说:‘嘉文,给我做女婿吧!也等于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对我说:‘可欣,好好和嘉文一起玩,一起做功课,我把你给杜家做媳妇吧!’于是我和嘉文背着人,总是亲亲热热的,像一对小情侣。在我心里,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实,我终将属于嘉文。”

纪远的眼睛更深沉地注视着前方,默然地不发一语。

“由重庆而台湾,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爸爸的事业有了发展,和杜伯伯却反而疏远了,但是,我和嘉文没有疏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感情也一块儿增长。他有了任何烦恼的事情,必定先跑来告诉我,我也一样。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地吻过我,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她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莫名其妙地带着抹近乎凄凉的无奈,“是的,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在他家的长廊下,他偷偷地吻我。我们紧张得牙齿碰了牙齿,谁都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却让我脸红心跳了好几天,我们悄悄地勾了小指头,发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榈树的叶子撕开,编成一枚小戒指送给我,告诉我,他用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终身。”

一段小小的停顿,接着是她的一声叹息——不知为何而发,满足?愉快?无可奈何?她的声音又轻柔地响了起来。

“爸爸死了,杜伯伯代为料理丧事。可是,爸爸死后,妈妈就不大和杜伯伯来往了。据我猜想,杜伯伯和妈妈之间,一定有过一段不成形的往事——”她又笑了,“所谓不成形,就是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的那种感情。不过,妈妈却很急于要让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形’。”她深吸了口气,“我们不让妈妈多操心,我心里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嘉文心里也从没有过第二个女人。我们自然而然地接近,自然而然地爱慕,自然而然地相恋。”

雨大了些,扫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轻响。街边的一盏路灯突然亮了,接着,所有的路灯都大放光明。黄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积水中荡漾。

“嘉文的感情深挚细密,带着几分依赖性,这和他自幼丧母有关。我常常为自己庆幸,因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变的,他专一而固执,有时,我甚至觉得他需要我的保护。他一直是个被宠爱着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丝毫的伤害。我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我对他有点恶作剧的行为,他都会伤心好几天。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花园里玩——”

她忽然住了嘴,抬起头来注视着纪远,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样,脸上布满了迷惘和错愕,讷讷地说:

“我一直谈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讨厌?觉得不耐和没兴趣?”

“并不,”纪远走出医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他的视线从遥远的雨雾里收回来了,静静地盯着她,“但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为什么?”

“为什么?”可欣机械地重复了一句,灯光下的脸色暗淡而苍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顿了顿,又问,“你不耐烦了?”

“我听得很有兴趣,”纪远说,站住了脚步,深深地凝视着她,“已经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时间好像是不知不觉中滑过去的。你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兴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还是改天吧!”纪远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结婚以后,我会天天到你们家里去,做你们的食客。”

可欣的脸色变得有些奇异而费解。默默地站在巷口,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注视着,谁也没有开口。好久之后,纪远才忽然地耸了耸肩,轻轻地笑了一声说:

“好吧!可欣,再见!”

“等一等,”可欣急促地说,“纪远!明天你去不去医院?”

“当然去。”

“什么时间?”

“和今天差不多。”

“那么。”可欣润了润嘴唇,“你还是送我回家,这样散散步比什么都好。”

“再听你谈你和嘉文的故事?”纪远问,眼睛亮而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