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第3/5页)

絮洁撒娇地对郑太太笑了笑,跑上去勾住郑太太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回过头对郑季波抛来一个可爱的笑靥,就匆匆忙忙地抱住她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自己的房里跑去。郑太太愣了一下,接着立即抱着一线希望喊:

“再吃一点吧,好吗?”

“不吃了,我已经饱得很!”

郑太太呆呆地望着女儿的背影,像生根一样地站在那儿,屋里在一刹那间变得非常地沉寂。郑季波碰了碰郑太太,用温柔得出奇的语调说:

“走吧,玉环,我们吃饭去!”

郑太太惊觉地望了望郑季波,嘴边掠过了一丝淡淡的苦笑,摇着头说:

“可爱的孩子,她是太快乐了呢!”

郑季波没有说话,走进了饭厅,在桌前坐了下来,郑太太歉然地望着他问:

“菜都冷了,要热一热再吃吗?”

“算了!随便吃一点就行了!”

桌上堆满了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那盘红烧鲤鱼被触目地放在最中间,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来,好像在冷冷地嘲弄着什么。郑季波想起他和郑太太婚后不久,她第一次下厨房做菜,显然她已经知道他最爱吃鱼,所以也烧了一个红烧鲤鱼。那次的鱼确实非常好吃,他还记得每当他把筷子伸进那盘鱼的时候,郑太太总是以她那对温柔的大眼睛热切地望着他,仿佛渴望着他的赞美,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夸过她一句,他不了解自己何以竟如此吝啬?

他应该已经很饿了,可是,对着这满桌子丰盛的菜肴,他却有点提不起食欲来。但,虽然提不起食欲,他仍然努力地做出一副饕餮的样子来:大口大口地扒着饭,拼命地吃着菜,好像恨不得把这一桌子的菜都一口咽下去似的。一抬头,他发现郑太太正在看着他,猛然,他冲口而出地说:

“这鱼好吃极了!”

“是吗?”郑太太注视着他,一抹兴奋的红潮竟染红了她的双颊,郑季波诧异地发现这一句赞美竟能带给她如此大的快乐。这才想起来,这一句可能是他生平给她的唯一的一句赞美。离开了餐桌,他默默地想:

“这句话早该在三十二年前就说了,为什么那时候不说呢?”

回到客厅里,郑季波缓缓地踱到窗口。窗外的月光很好,这应该是一个美好而静谧的晚上,夜晚总带着几分神秘性,尤其是有月亮的夜。这该是属于年轻的情侣们的,躲在树叶的阴影下喁喁倾谈,望着星星编织着梦幻……可是,这一切与他都没有关系了,他已经老了,在他这一生中,从没有恋爱过,年轻时代的光阴完全虚掷了。

“爸爸!”

郑季波转过身来,呆住了。絮洁垂着手站在客厅门口:穿着一件白缎子拖地的礼服,大大的裙子衬托出她那细小的腰肢,低低的领口露出她丰满圆润的脖子,头上扣着一圈花环,底下披着一块雾一样的轻纱,黑而亮的头发像瀑布一般披在肩上,耳环和项链在她耳际和脖子上闪烁。但,这一切外在的打扮仍然抵不住她脸上那一层焕发的光辉,一种无比圣洁而热情的火焰燃烧在她微微湿润的眼睛里,嘴角带着个幸福而甜蜜的微笑。郑季波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跳跳蹦蹦,爱闹爱撒娇的小女儿。

“我美吗?爸?”

“是的,美极了!”郑季波由衷地回答,想到明天她将离开这个家而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不禁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涩的味道。是的,小燕子的羽毛已经长成了,你能够不让她飞吗?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郑季波望着女儿说:

“我去开门,你不要动,当心把衣服弄脏了,大概又是送礼的,或者是邮差送汇票来!”

“不是,一定是立康,他说过那边房子完全布置好之后还要接我去看一次!”絮洁说。

“可是,”郑季波站住了,“絮洁,我以为你今天晚上要留在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过的,你知道,这是……”他本来想说“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但觉得“最后”两个字有点不吉利,就又咽了下去。

“喔,真对不起,爸,我们还有许多零碎事情要办呢!”絮洁有点歉然地望着郑季波。

这个“我们”当然是指她和立康,郑季波忽然觉得自己在和这未来的女婿吃起醋来,不禁自嘲地摇摇头。开了门,果然是立康,郑季波望着这一对年轻爱人间的凝眸微笑,脉脉含情的样子,目送着他们双双走出大门,猛然感到说不出的疲乏和虚弱,他身不由己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三十年来,这一付担子是何等的沉重啊!

郑太太关上了大门,走回客厅里。客厅好像比平常空旷了许多,郑季波无聊地又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把嘴做成一个弧形,想吐出一个烟圈。但是,烟圈并没有成形,只吐出了一团扩散的烟雾。郑太太找出了一个没有绣完的枕头,开始坐在他对面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空气中有点不自然的沉寂,郑太太不安地咳了一声,笑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