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水中花(四)
喻恒是个骗子。
这一点小狐狸早就看出来了,但却还会不由自主的信了他的鬼话。
被长笙放下来之后,它就蹲守在破旧的篱笆门口,敦厚背影和积雪融为一色,偶有邻里来家借东西,稍不注意就会踢到它。
后来夜里风起,沙化后的积雪乘风落在它身上,随便抖抖都能形成小范围的暴风雪。
十五的月亮,玉盘儿似的圆,把黑夜照得透亮,小狐狸夹了雪晶的被毛也在圆月之下闪亮亮的。
狐狸不知道它的将军有没有看到那个圆圆的月亮,因为那一晚,喻恒没有回来。
他是在雪融的那几天,才出现在村落的,那时气温一天天的回暖起来,尤其正午时,骄阳直射,门口消融了的积雪汇聚成一道道细流,顺着地势蜿蜒而下。
小狐狸这些天掉毛掉的厉害,之前尾巴上被黑鹰揪秃了一块,如今久坐,屁股上也蹭掉了一块,露出里面黑乎乎的夏毛,脸上也被风吹得有些花了,黑一块白一块的,也不敢自称是狐漂亮了。
而且所剩无几的白毛也被混了泥土的残雪蹭的脏兮兮的,它已经好些天没有舔过毛了,几绺脏兮兮的毛发凝结在一起,几次被路边没人要的野狗当成了同类,俯着身子冲它狂吠,警告它不要来抢地盘。
小狐狸只是往后背了背耳朵,瞥都懒得瞥它一眼。
喻恒回来的那天,也没有看它一眼。
没有给它带答应好的青花鱼,也没有一见面就先摸一摸它快秃了的小脑袋。
小狐狸看见他身后乌乌泱泱尾随了一大批人,脸上写明了不敢靠近,又按耐不住好奇,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个坐在轮椅上缩了水一样的老头,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一处不是皱巴巴的,没了牙的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破佛,破佛。
这个词它听了好多遍,它知道那是在说喻恒的那柄不离身的短刀。
小狐狸下意识觉得它不是什么好刀,就像初次见面时喻恒觉得它不是什么正经狐狸一样,虽然正经狐狸应该长什么样儿它也不知道,但那柄刀,却是越看越刺眼。
它从人群腿间的缝隙钻过去,躲过一个个险些落在它尾巴上的脚,又抓破窗户闯进了喻恒关起来的屋子,挤到了他身边。
喻恒双眼无神地跪在地上,面前躺着用黑布包裹起来的东西,是干尸的味道,小狐狸一闻就绕开走,结果却发现喻恒身上也全是这味道。
“小四儿去过很多次,都没能打开阀门,没想到你竟然做到了。也对,毕竟是下去过的人。”三娘语气淡淡地说,“下面没有活物了吧,一堆堆的白骨,也亏得你能认出来他。”
喻三死后的好几个年头里,她都没能走出来,要不是惦记着管长笙的死活,她恐怕早就哀毁逾恒,随丈夫和儿子去了。
初到燕北的那段日子,在那些漫长的夜里,她常常背着长笙一个人到湖畔坐着,有时一哭就是一宿,恨自己破不开冰面,连儿子尸体都带不回来。
到后来麻木了,也疯了。
“只有这一具……有右手。”
“你恨他吗?”
喻恒愣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打他记事起,三哥就是家主,同娇惯他的阿姐和四哥相比,他待他并不好。
挨最多的打,关最久的紧闭,一言不合就打折他的腿,叫他好些天下不了床。
林三娘像是读懂了他的内心所想一般,轻声慢语道:“他为了不让狗皇帝见你,用了很多极端的手段,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怨气不小,但是他撑起这个家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啊,他自己还是个孩子……”
她说到这儿时,几度哽咽。
“一个无才无能的小屁孩。戾气不重,压不住图谋不轨的旁支,心不够狠,镇不住姥爷留给他的兵,他背了那么多骂名,我这个当娘的,我却……”
喻恒记得的。
从前他三哥最爱说的那句,就是我是你哥,怎么就打你不成,骂你不得?
其实后半句不重要,重要的前面。
“我是你哥”这四个字,喻三始终记得。
“长笙,赶他们走。”林三娘抱着胳膊冲门外,凭借一己之力阻挡着村民逼近的长笙喊了一句,门外吵得越发厉害,惹得她臭脾气上来了,只是她眼圈红肿着,声音听起来也跟着有些飘忽感。
“奶奶,可是薛太爷他说执意要见官儿爷一面,不然……不然死都不肯回去。”
“你去告诉他……”
“我见。”喻恒忽然打断了林三年逐渐朝着尖酸发展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道:“我见他。”
*
老者瞧见被喻恒熔得不像样的破佛刀时,险些没有哭出来,他不说也没人知道这是再见破佛的感动,还是被喻恒暴殄天物的行为气的。
“是它,是它……”
这老人过了年虚岁一百有二,是整个村落年纪最大的,大家都愿意尊他一声太爷,相传这薛太爷原也是跟着喻家出生入死过,后来在战场上废了双腿,又没有其他赖以营生的本事,便早早的回来燕北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