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闻香识人(第2/2页)

阳信公主的声音也忽然变得尖锐:“你口口声声称呼‘太子荣’,难道把皇上的废立诏书视同儿戏吗?冤枉?他有什么冤枉?是的,废太子刘荣宽和平正、和蔼可亲,为人没有缺点。但是,作为一个将要管辖万兆子民的皇嗣,他性格优柔,能力平庸,没有统治一个帝国的能力,你明白吗?”

刚满十三岁的阳信公主,向空茫的雨色中抬起了脸。

今天,她依然穿着很久以前,太子荣在廊下为她轻轻披上的那件黑貂短裘,半旧的皮裘里,似乎永远保留着太子荣的体温,她留恋于那样一种兄妹之间的温情,但这一切,却丝毫不能影响她头脑的清醒。

她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原来的低沉:“孤虽然一直住在深宫,身为女子,但也清楚地知道,大汉的边境,四夷窥测,匈奴人年年扰边,境内不少诸侯在酝酿谋反的逆谋。虽然农事不错,但铁盐诸业一片混乱,各地又不时报来旱涝灾情。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废太子都无法撑起帝国的这片天空。皇嗣的废立,早已经在皇上的心里有了决定,这次事件,不过加速了他的决心。”

阳信公主扭过脸来,深深地注视了一会儿周亚夫的白发:“大汉需要的,是一个英明睿智而且有担当、有心胸、有远大见识的君王,你以为,废太子能够胜任吗?让他成为一个悠游自在的亲王,是皇上明智的决定。”

周亚夫惊讶而忧伤地凝视着她,良久,才回答道:“你是对的……公主。但是,老臣现在不是出自理性的考虑,而是出自于人情。这一次的宫廷阴谋,令宫中的夫妻父子之间,酿成了人间惨剧,老臣无法视而不见。”

阳信公主的声音恢复了冷漠:“是吗?孤听得人家说,你和太子荣从前过从甚密,果然不虚。你这般为他效死力,明知不可为而为,孤很佩服你的胆气。来人,为老丞相撑一把伞……你就这样跪下去吗?”

“是的。”周亚夫的脸上浮现出果决之色,“今天,圣上不给老臣一个明确的答复,老臣将永远在这雨中跪下去,直到老臣呼出胸中最后一口残存的气息。”

阳信公主头也不回,排闼而入。

与此同时,一个小黄门推开了朱红色的雨水淋漓的殿门,对周亚夫高声唤道:“圣上口谕,周丞相听旨:皇嗣废立,早有定论,其余汉宫家事,非丞相职内之责,着周亚夫回府休养,毋得再议,免朕怀不安。”

圣谕的口气温婉而坚决,却令匍匐在雨水中的周亚夫无法抗拒。看来,还是阳信公主说得对,这次联名上奏事件,不过是刘启废去太子荣的一个正式借口,这个举动迟早会发生,所差的只是一个时机,而阳信公主,不过是恰到好处地递上了这个时机。

他只得在青石地上叩了一个头,皱缩的手指颤抖着,将那顶大汉丞相的黑纱进贤冠合在头上,缓缓站起身来。

老丞相周亚夫并没有立即离去,他的眼睛注视着温室殿没有严密关上的大门,注视着那似乎刚刚消失的轻盈背影,喃喃地自问道:“阳信公主……她究竟是一个天生的阴谋家,还是一个天才的纵横家?”

没有人回答他,殿外冷雨潺潺,殿前的野草已经冒出了鹅黄、嫩绿的透明颜色,春意已经日渐浓厚起来。

历经世事的周亚夫,直到这样的年龄才能真正明白:不管人世怎样变幻,不管深宫发生过多少场恶斗,不管未来的天子到底会是谁,春天一样会如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