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诗咏十朋江万里

炎夏已过,秋凉渐深。

戴梦熊派了四个差役,备下了上好的车马和肩舆,日日守在傅家门口,恳求傅山上路。这些日子以来,戴梦熊出入傅家的次数只怕比出入县衙还勤一些,对待傅山也是极尽恭敬,犹如子侄,看他那样子,似乎若无官职在身,便要亲自送傅山入京一般。

傅山虽然几经称病恳辞,百般拖延,终究还是拗不过上面的压力、戴梦熊的执着和褚仁的劝说,无奈之下,这一日终于要出发了。

戴梦熊抑制不住满脸喜色,挥毫写下一诗,赠与傅山:“圣代求贤侧席劳,安车礼秩并词藻。七征勉自趋丹陛,八法何人斗彩毫。藜阁摊书卿月爤,桐乡放艇客星高。君身自夕充仙骨,谁复营心数二豪。”

傅山见状,也是诗兴大发,回赠一首[1]:“知属仁人不自由,病躯岂敢少淹留?民今病虐深红日,私念衰翁已白头。北阙五云纷出岫,南峤复剂遣高秋,此行若得生还里,汾水西岩老首邱。”既是迎合往还的礼节,又表明了心志,同时也暗含了此去抱定必死之心,誓要守节不辱之意。

褚仁却不理会他二人吟诗唱和,只悄悄将傅眉拉到一边,从怀里取出齐克新那折子,摊开第一页,又死死看了一眼那七个正字,像是要把它们刻进心里似的,随即便啪的一声合上了折子,郑重交到傅眉手里,说道:“这一趟肯定是无险,但未必无惊。万一爹爹有什么狷介失礼的地方,上面怪罪下来,你就把这个拿出来,务必托人交到康熙手上,应该可以转危为安。”

傅眉展开那折子,看到“仁心仁术”四个字,微微有些疑惑:“这是……”

“是康熙的手书。我之前陪爹爹去五台山,遇到他微服私访,中暑昏迷,是我把他救治过来的。”

傅眉有些惊讶,扬了扬眉,随即又点点头,郑重地把那折子纳入了怀里。

北京,崇文门外,圆觉寺。

傅山行到这里,便再也不肯前行一步了,他以双腿有病,不良于行为由,在寺中卧床不起。

傅山进京的消息霎时间便传遍了京城,一波接一波的访客,让傅氏父子祖孙应接不暇。

这一日,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冯溥[2]和刑部尚书魏象枢[3]联袂来访,还未及见礼,莲苏便匆匆走进来说道,外面傅山的老友戴廷栻[4]也不远千里前来拜会,傅眉只得快步迎了出去。

戴廷栻和傅家是多年至交,傅家几乎的所有书画作品都是通过他贩售出去的。因为极为熟稔了,倒不必加意客套,傅眉一边寒暄着,一边凝神听着内室的对话。因为冯溥是这次博学宏词特科的主考之一,傅山是否能全名全节,全身而退,只怕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敝府万柳堂扫榻以待,就等青主兄登门了。应试贤达,已有多人下榻寒舍。这几日以来,日日饮酒论文,赋诗唱和,俨然当年复社盛况,岂不胜似在这荒郊野寺,冷冷清清? ”正是冯溥的声音。

“冯大人口中的当年盛况,说得可是崇祯十二年,大人中举时的盛况?”傅山的话语中暗含讥诮。

听到这里,傅眉的一颗心,暗暗悬了起来。

“哈哈!往事已如过眼云烟,天下兴废之事,我们身处其中,又怎能辩得明白……君臣如父子,便是为父母守制,也不过三年而已,若你我的先辈都为父母守制终生,只怕你我便没有机缘来此人间了!”冯溥语气轻松,不以为忤。

“老朽病极待死之人,受不得繁华热闹的聒噪,还是这清冷古寺,与此身此命的心境更相宜些。”傅山并不辩驳,只是婉拒。

那边魏象枢的山西口音响起,却是拿出了家藏书画,请傅山品鉴题跋。

话题偏离了国事,又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傅山的兴致便上来了。

三个人谈书论画,气氛渐渐融洽起来,傅眉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自冯、魏两人过访之后,这圆觉寺便更是门庭若市,慕名而来的有满汉王公,有九卿高官,有贤士名流,也有市井细民。

傅山斜倚在榻上,冷眼看着川流不息的客人进进出出,口中淡然支应着。遇有求诗求字无法推脱的,傅山便挥毫写下那首《病极待死》:“生既须笃挚,死亦要精神。性种带至明,阴阳随屈伸。誓以此愿力,而不坏此身……”这首诗,每一次都清楚明白的告诉世人,对于博学宏词的考试,傅山愿意以死相拒。

看着庭前熙来攘往的人流,看着那些辫子、顶子和翎子,傅山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顺治二年十月一日的三忠祠,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境。当年的恩师袁继咸是囚在八旗兵卒的刀剑之中,如今的自己是囚在士林名流的人情之中。当年他们对袁继咸是威逼在前,屠刀在后,如今则换做了怀柔笼络,先是有司逼迫上路,后有《明史》相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