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20章
早朝过后,萧宏铖一脸寒霜,在御书房召见丞相刘昌敏、御史大夫徐静谦,并户部尚书及两名御史。
一个时辰之后,众官员拜别退出,脸色都有些凝重,相互间也不怎么搭话,刘昌敏与徐静谦略微寒暄几句,便带了各自的下属,坐了轿子出宫。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奉茶的太监正捧了一盅冬日暖胃的汤水并点心上前,还没进去,便听得哗啦一声大响,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晓得皇上此刻,又在大发脾气,只不知此刻遭殃的,是书案上的碧玉镇纸、高几上的缠枝莲梅瓶还是那套新摆上去的官窑秘制瓷茶具。
那小太监不敢入内,眼巴巴地瞧了瞧外面守着的顶头上司,却不曾想,那上司正巴不得有人当皇上的出气筒,抬起脚来往他屁股上踹了一下,硬是把他推进了御书房。
“谁!”皇帝的声音瞬间响起,听在那小太监耳朵里,宛如惊雷一般,令他又打了个哆嗦。
“回,回陛下,奴才,奴才给您送点心……”他一害怕,跪礼也忘了,师傅教的宫里头的说辞也忘了,只会结结巴巴,按着本能张嘴。
等到那小太监想起来要下跪时,皇帝已经阴沉了脸,沉声道:“呈上来。”
小太监战战兢兢,从没做过主子跟前端茶倒水的差事,按理说此刻他只需低着头,跪下高捧托盘,自会有近侍太监接了放皇帝跟前,可他悄悄地四下看看,御书房内哪里有其他人的影子。小太监心里七上八下,只得努力克制发抖的欲望,靠近御书案,放下托盘,将那盅汤水双手捧着放到皇帝边上。
皇帝在他心目中,就如天上神仙一般,平日里远远望上一眼而不能,此刻站在他旁边,却是头也不敢抬一下,满屋子那缥缈的熏香味并火盆内的炭香,令他脑袋发胀,整个人云里雾里的,不知如何是好,眼角只瞥到明黄色的锦缎上,皇帝手指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泛着光,扎得人眼睛疼。
半响,方听见动盅盖的声音,小太监这才想起,这盅盖原该是做奴才的帮主子揭开才是。他急得大冷天出了汗,想着这番完了,就算皇上不怪罪,师傅知道了,不知该怎么收拾自个呢。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却没责怪他,只拿调羹搅了搅盅内的东西,忽然问:“你进宫多久了?”
小太监愣仲一会,才意识到皇帝在跟自己说话,心里砰砰直跳,忙答道:“奴才,奴才进宫一年。”
皇帝慢悠悠地低头喝汤,又问:“因何入的宫?”
“啊?”小太监诧异地偷偷抬眼,又忙垂头答道:“奴才家里穷,过冬没粮食了,爹便把奴才卖给了京里采办的官,这才进来的。”
皇帝听了,敲敲桌子,道:“过冬,你们那死人了没?”
“没,”小太监想起了师傅的教诲,小声地答道。
“你要欺君?”皇帝猛地提高嗓门。
“死,死了。”小太监吓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老实实道:“奴才村里好多人家都捱不下去,有小子的卖小子,有丫头的卖丫头,舍不得孩子的,便寒冬腊月里上扒雪地挖地茎,刨榆树皮,围田鼠,总之人饿了,什么法子没有。”
皇帝吁出一口气,缓缓地道:“若是有一年夏冬两收的庄稼,你爹还卖你吗?”
那小太监诧异地抬起头,害怕也忘了,眨巴眼睛道:“皇上,您是诓奴才的吧?奴才祖上三辈都是种地的,只见过春秋两收的庄稼,哪有夏冬收的?”
皇上皱起眉头,似乎想到什么极难决断的事,道:“你只说,若粮食够吃,你爹还卖不卖你。”
小太监天真地笑了起来,道:“皇上,哪有做爹娘的不心疼自己孩子?若是能活命,谁还卖呢?”
皇帝沉默了许久,喃喃地道:“仓廪实,则民得其所归依,灾沴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
小太监听不懂皇上的话,只垂头丧气地想着,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皇上的兴致一下子跌到了低点。忽听得一阵纸张悉悉索索,小太监抬头看,却见皇帝自己动手抽了一张签字,蘸了墨汁,挥笔飞快地写下什么,正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磨墨,却想着研墨倒水这等巧宗可不是自己该干的差事,他心里好生为难,却听见皇帝的声音响起道:“蠢东西,还跪在地上作甚,起来替朕研墨。”
“哦。”他欢喜地爬起来,小心卷起袖子,注入少许清水,握起边上雕工精美的墨条细细在那端润滑的砚石上研开。他自来瞧了旁人做过不知多少回,心里实在羡慕非常,却只觉自己无缘弄这个东西,从来也不敢妄想。哪知道今儿个皇上不知怎的,自己蠢里蠢气,也没惹他生气,反倒赏下来这个好差事。他磨得正高兴,不曾想失了力道,一滴墨汁飞溅出去,不偏不倚,正落到皇帝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