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当浮大白(第2/4页)

鬓发散了,他无所谓。下台阶的时候没站稳,一骨碌滚了下去,他也不在乎。从地上爬起来,碧玺珠子、印绶都噼里啪啦滚在地上,他没空回头捡,膝襕、衣袖脏了也没空管,只疯了一般往大牢奔。

他很久没有这样不体面过,沉稳的沈玦、冷静的沈玦、运筹帷幄的沈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是谢惊澜,他要去找他等了十年找了十年的书童,夏侯潋。

沈问行和一帮番子喘着粗气苦苦跟着,看见沈玦从台阶上摔下去都吓呆了,可沈玦立马又爬起来跑了,沈问行一边喊“督主”一边捡他落在地上的物什。司徒谨攒着眉头说:“你别追了,你快去找太医过来,再备辆马车,等会儿督主说不准要带夏侯公子回府。”

“夏侯公子?”沈问行惊讶地瞪大眼睛。

“快去。”司徒谨催促他。

沈问行明白过来,连“哦”了好几声,笼着碧玺珠子和印绶快步走了。

沈玦还在跑,沿途没看到那个贴刑官,他的心凉了半截。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大牢,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过来,他闻不到似的,抿着唇往里走。贴刑官和一干番子都杵在一个牢房的门口,见他来了,纷纷虾着腰过来问候。

拦住了,还没动手。他的心稍稍定了,踅身进了牢房。司徒谨也到了,把人赶走。有个衙役闷着脑袋,手里像揣着什么。司徒谨把人拉住,探入他的袖里,拽出一串红澄澄的星月菩提。司徒谨冷着脸,将他交给番子们,转头进牢房。

沈玦僵着腿走过去,地上伏着一个人影儿,脸朝下,乱发披散,两只手已经不能看了,原本骨节分明的手肿得像馒头,全是血,红的黑的,黏在一起。

他的心像被死死攥住似的,慌忙把地上的人抱起来,语不成调地喊他:“夏侯潋!”

夏侯潋没有反应,眼睛闭着,嘴唇又干又白,裂得像板结的田地。才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的工夫,东厂就把他折磨成这样。沈玦撕心地疼,不敢碰他的手,只搂着肩膀,一叠声儿地喊他。

“督主莫慌,小沈公公已经去传太医了,您先把人抱出去吧。”

“对,对,把人抱出去。”沈玦的神魂这才回了窝。再精干的人被当胸打着了软肋也无计可施,更何况,是他自己把刀子扎在自己心口,恨没处恨,怨也没处怨,只能怪他自己。

他把人打横抱起来,抱到厢房,放在雕花床上。早侯在那的太医定睛瞧,告诉沈玦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慢慢将养些时日就行了。说着给夏侯潋上了药,拿绷带包扎。沈玦还不放心,又问了好几遍,把该吃的补品都记下来才安心。

夏侯潋睡在藕合色床幔里,沈玦令下人端来水,拧着帕子沾着水擦他脸上的污垢。白色苎麻褂子底下有若隐若现的伤疤,沈玦把褂子解开,他满身的伤痕映入眼帘。浅的淡的,横亘在古铜色的胸腹肌肉上。这个男人的身体,简直像被千刀万剐过,一身的皮肉,几乎没有完好无损的。视线上移,右肩膀上有一道年岁久远的伤,缝过线,皮肤在伤痕处攒紧,微微下陷,像一条长长的沟壑。

那是沈玦亲手缝的。

名字可以改,脸可以换,可身体变不了。是他,真的是他,夏侯潋。

沈玦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扭头看见床头搁的星月菩提,他把菩提子拿起来,一圈一圈绕上夏侯潋垂在身侧的手腕。暗红色的珠子莹润发亮,像一颗一颗红豆,盛着他数年来朝思夜想的思念和祈愿。

原来这世上是有佛的,他的愿望他们都听见了。

可是他做事太狠,太绝,佛爷要罚他,造化要作弄他,他们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他的身边,却要他亲手毁了他。

眼泪一滴滴砸在珠子上,沈玦深深伏下去,将额头抵在夏侯潋的手臂上,闭上眼。是祈求,也是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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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青缎帐子遮住了光,他睁开眼睛,看见外头桌椅瓶樽影影绰绰的影子。身子下面的褥子软得不像话,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云里。鼻尖缠着香味儿,是被褥散出来的。他知道富贵人家的床褥都会熏香。手包扎过了,大馒头似的,麻麻的疼。

他坐起来,撩起帐子,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褂子也换过了。半旧的杭罗亵衣,轻飘飘的,挂在身上感受不到重量。是别人穿过的,似乎带着那个人的温度和气息,一阵一阵地扑上他的鼻尖。

这间屋子也是别人的。雕花拔步床,八仙围子罗汉榻,水磨楠木的靠背椅和脚凳,门边上立了两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睡得太久,夏侯潋脑袋还有些迷糊,这屋子是谁的?他站起来,赤脚走了几步,墙上挂了一件金丝绣线大红底蟒袍,他忽然明白了,是沈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