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长亭微波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是故幻灭,名为不动。

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应当远离一切幻化虚妄境界,由坚持远离心故,心如幻者,亦复远离,远离为幻,亦复远离,离远离幻,亦复远离,得无所离,即除诸幻。譬如钻火,两木相因,火出木尽,灰非烟灭,以幻修幻亦复如是,诸幻灭尽,不入断灭。

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依此修行,如是乃能永离诸幻。

——《大方广圆觉陀罗尼经》

这么晚到家也不是第一次,生意如往日一般好。唱歌的女孩子们谢幕了,有几个正在后台的化妆间里换衣服,传来女孩子特有的嘻嘻哈哈打闹声。

我抓过一个服务生,问安期的去向。他只大略告诉我在后院,又被客人催去倒茶。

那个服务生很是机灵,觑着个空档,又转回到我身边:“老板下午好像去了趟医院,回来后心情不大好。”

医院?

心情不好?

我有点发愣,脚下却一刻也不敢停,急急向后院走去。

月色花影中,传来一阵悠远的笛声——是《临江仙》吧?我们第一次重逢他就吹起,后来便不常听到。

那幽幽暗暗缠绵悱恻的仙吕调,如同暗流,在这空旷的庭院之中浮摇不定,似断似续。

寻着笛声而来,安期修长的身影背对我,正对着一池空荷,没有丝毫的察觉。

他衬衣雪白到一尘不染,连月光也不能留下斑驳树影。

他头发墨黑到如研新磨,即使被夜风吹拂,也散发着诗意的光泽。

他背脊挺秀像一棵白杨,仿佛任何巨大的压力也不能使他弯折。

月到天心,大地宁寂,正大光明,全在他处。

这是我的安期,我踌躇着不敢走近,我是个走进了桃花源深处的孩子,不敢打破这景与人微妙的平衡。

有他在这里,天空特别墨蓝,星星特别明亮,连风的味道都特别好闻。我不由吸了一下鼻子,他缓缓回首——即使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要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加优雅入画的男子。

一道光亮至美的气息从他的面庞感染到了我。他没有笑,但他的清澈的眼睛却在忠诚的微笑着,“湘裙,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会儿了,看你在吹笛子,没敢打扰你。”我微微一笑,走近他,“安期,在做什么?”

“在看莲花。”他说,他的皮肤像昆仑山里洁白的雪莲花,他的眸子是天山之巅神圣的池水。

“可是莲花已经谢了啊。”我有点疑惑,轻声说。

“是啊,莲花已经谢了。”安期低低重复,然后叹道,“南屏五百西方佛,散尽天花总是莲。”

我没由来的恐惧,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这张脸那么熟悉,纵然清瘦了许多,却仍然美丽而光明——可是,安期怎么最近清瘦了呢?是茶馆的生意太辛苦么?

安期收了笛子,淡淡一笑,“湘裙,你知道佛门子弟天天念经,为什么叫‘口吐莲花’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

“因为当初释迦牟尼为了寻求没有烦恼的美好生活,专门设想了一个西方极乐世界。那里到处都是莲花,又叫莲花世界。我每次看到莲花,就想到那里。”安期轻轻亲亲我,继续望着莲池,入鬓的长眉微动,似有无限情意,可他只是说:“湘裙,这莲花本是来自大地,又归还给大地。人的一生,恐怕也是如此,生时死时,都在轮回之中。”

我战栗起来,拿手掩住他的嘴,嗔怪道:“干嘛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题?我们要长长久久的,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

但说着说着我自己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十分心虚。

我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

我要问什么来着?

回去的路上,灯光十分昏黄,能见度很差,不过月光竹影,拉长了安期沉默修长的身影,在一片黑暗之中,使我的心一刹那陷入深深恍惚。

一种昏黄的温暖悄悄袭上我心头,仿佛我整个人浸沐在热水里,又好像有忽略时间和空间的力量,一霎那间我不知自己身处何乡,眼前人又是谁,我的心像在黑暗里彷徨无计的飞蛾,终于找到一点灯光……

外面的风直刮了一夜,拍打在窗户上,窗外夜鸟振翅飞起,呜咽而鸣。

许是太累的原因,觉得梦和现实根本分不清楚,蓦然看到躺在身边的安期,忆起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光,不由伏在枕上微微笑了。安期对我,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人曾经这样被人爱过,已经太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