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第5/13页)

我倒惊异起来,“翩翩你什么时候这么博学了?”

翩翩面上红了红,怔半晌才说:“还记得紧那罗么?她最精通这个,在一起混久了,想不懂都不行——”

“当然记得,”我笑起来,“她属于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对了,她现在做什么?”

“她现在做什么——”翩翩低吟着,像念一首诗,“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近况——我只知道她嫁了人,再以后,就断了音讯。”

“是么?”女人先天的好奇因子又开始作祟,我不由想起了那年夏天的情形,“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翩翩微微一笑,“你认得的,戚安期!”

戚安期——这个美丽的名字让我不禁一震,仿佛思潮又飞回到了从前的悲欢离合——那个少年时分的五月早晨。

看着我逐渐苍白的脸色,翩翩担忧起来,“你怎么了湘裙?是不是不舒服?”

我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地笑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我对安期,不过是是君子之交,从没逾越之想,况且紧那罗对他的感情有目共睹,我应该祝福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对。(为什么我总在对别人的不停恭喜与祝福中?)

可是离开得越久,我越发现那段时光的珍贵——跟安期有关的一切都显得熟悉和温馨,每次我失意,他都会出现,陪我说话,伴我读书,什么也不埋怨,什么也不计较。我那样匆匆离开,甚至未及和他道别——其实我一直想告诉过他:他真是一个美少年。好看的眼睛,懒洋洋的笑容,即使现在隔着千山万水、似水流年,只要旁人一句话,我也能看见时空后面的如玉少年。

我心思飘摇,直待翩翩拉拉我的衣袖,“到了,湘裙。”我才抱歉地笑起来,和翩翩一起下了车——若不是早知道是酒吧,还以为进了古董店,且是中式风格的:小小的明清样式的门面,摆几盆不知名的花,映着外面阴霾的天气,有种反常娇艳的效果。

可能是时间缘故,店里没什么人,只得一阵阵暗香迎面扑来,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

翩翩选在一张古朴的小桌旁坐下,上面反季节的摆着一盆佛手,正结着累累的金色果实。我啧啧称奇,想触摸辨别真假,却不由瞥见了玻璃橱内的一件工艺品。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翡翠香炉,是一整块雕琢而成,以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周身似有光芒缭绕,一团翠绿的颜色仿佛要融成水,随时会流下来。

正在目眩神迷,忽听得身后哗啦啦一阵声响,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久久环绕在酒吧间内——我立即听出是琵琶的散音,不禁大吃一惊又泪盈于睫:在遥远的异域可以听见家乡的乐器,这种激动的感情不是言语可以描摹的。

我和翩翩循声望去,正看到一个抱琵琶的女孩子,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舞台上。她穿着白绫夹袄,水红色百褶裙,镶着白狐皮的窄条,被外面的雪光一映,仿佛一株亭亭玉立的梅花。我们望她时,她也回望我们,然后微微一笑,轻启檀唇唱道:“……翠被生寒压绣因,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翩翩认真地听着,喃喃赞叹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写得真好,是什么剧目呢?”

我“扑哧”一笑,“这就是著名的《西厢记》选段啊——你倒是有些慧根的,这句唱词也被林黛玉盛赞过呢!但它最著名的唱词倒是长亭送别里的几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翩翩出神地听着,“真美的诗句,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原来今人的感情和古人没什么区别啊,湘裙,我永远比不过你,总还是你更强闻博记!”

也许是环境,也许是光线,我突然觉得翩翩的面孔年轻起来,还是当年读书时的容颜:稚声嫩气却非要扮作老成,所有心事都容易当真,说着撒娇的普通话,夹杂的哝哝软软的闽地口音,总是一迭声“湘裙——”、“湘裙——”地唤……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翩翩的眼光仿佛隔了很远,温柔地投射过来,“但是你的功课永远那么好,几个不服气你的同学说你有亲戚在印刷厂工作,可以盗到每次的选题——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世上真有人聪明成这个样子么?别是什么灵童转世吧!”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善意地嘲笑,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翩翩你偏爱打趣我,也别拉扯上灵童,”顿了顿我又怅惘地说,“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真是奢侈的爱好呢,你不提醒,我都快忘记了——在这现实的社会里,简直无一是处……”又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急忙转移注意力,“翩翩你看,这个酒吧真别致,不放蓝调,不放摇滚,竟然是中国的传统戏——看来我们是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