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菩提无树(第2/8页)

我只好沉默地东张西望,越到郊区空气越清新,车速也加快了不少。好像是刚下过雨不久,石栗木厚厚的叶子发出浓重的莽莽味,天气中渗出些许绿绿凉凉,干净的沥青路,两边伫立着密密匝匝的寂静大树。

然而车身猛地一刹,我稳不住身形,一下子扑到面前的扶手栏杆上。

翩翩也被震醒了,懵懵懂懂地问我:“湘裙湘裙,我们到哪里了?”

软软柔柔的微风拂过来,扑得人一头好干爽,翩翩的额前有被汗水濡湿的刘海,我帮她轻轻拨去,她回我安心的一笑,真如一块玉般无暇。

转车的时候我们夹在一群拖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等候,翩翩犹自昏昏沉沉,慵懒地依着我臂膀打呵欠。

然我蓦地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颈后的神经被突然收紧了一般,待要向后看,又不敢就此冒失,于是作势拢拢头发,假装随意地朝那个方向遥遥瞥去——不想这一瞥间,我整个人都好像都施了魔法,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妇人,看得出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周身散发的光彩却如钻石般超越岁月并摄人心魄。她的眼眸里噙满了泪水,如寒星般锐亮,定定注视的目光却又灼热而迫切;她的神情如此哀婉落寞,面容却那样精致曼妙;她的嘴唇棱角分明,骄傲坚定一如大理石雕就,然而稍微一弯,就洋溢着千言万语。

见我这样直视她,她也不回避,反而轻轻颔首,但随即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好像在竭力忍住随时便可喷薄而出的呜咽——是什么事情使得一个典雅高贵的女人这样悲痛欲绝呢?而且,她到底是谁?为何这样盯着我?而我对她也有着莫可名状的熟悉感?

我的脊背上顿时窜起一线寒流,如同被抛弃在冰极的高烧病人,身上冷热间歇,说不出的难受,几乎要被逼迫得灵魂出壳。我慌忙摇晃半梦半醒的叶翩翩,“翩翩你看!——快看那边!”翩翩被我这样大力推搡,吓了一大跳,睡眼尚自惺忪却连然四顾道,“哪里?湘裙你说哪里?”

然而正在这时公车驶来了,我还不及和翩翩细细解释,就已身不由己地被挟拥上了拥挤的车厢,最后的话淹没在无数人头涌动里,只听得翩翩尖着嗓子焦急地喊:“湘裙!湘裙!你在哪里?”

我慌忙回应,但是我的声音立即被吞没在汹涌的人潮里。孩子的哭声、男子的谩骂、妇女的大呼小叫如洪水时的江面,任何东西抛至其中也会灰飞烟灭。我只得千辛万苦地在坚实的人墙里努力打开生路,强行挤向翩翩身边,刚被我挤开的人群立即又严丝合缝地并了起来,像船划开的水纹,立即就没了痕迹,唯一的涟漪是依旧喃喃的指责,我也只好充耳不闻。而此时,车已经开出大半站了。

“刚刚,你要我看什么?”翩翩一手扶住栏杆,一手压住裙角,气喘吁吁地问我。

我待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笑,“算了,是我自己看花眼了!”

“你呀!”翩翩赌气地轻轻拧我一把,“非要坚持文天祥式的气节,你看你看,挤成这个样子。我这条裙子可是DIOR的,这次挂了线,你可赔不起!”

我没心思和她争辩,微笑着连连道歉。

翩翩倒惊奇起来,“咦,你转性了?突然这么温柔?”

这么辛苦,也终于到了山脚下。

那石阶已经十分残破了,被长年阴冷的露水沁染成温润的苍黑色,拾级而上,隔着多厚的登山靴也能感受到这彻骨的阴冷,一级一级又一级,这阴冷冉冉上升并积累起来,一路走下去,几乎能通达脑门心。

两侧的乔木十分高大,冠首相接几可蔽日,虽然外面的日头很好,但树林里却蒸蔚起湮湮的浅紫色薄雾,仿佛是被疏笔点染的水墨写意,偶尔一阵山风飘过,传送过来清晰的钟声和诵经声。

“快到了吧?”我转头问翩翩。

“早呢!”翩翩一边拭汗一边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裙角,生恐被多刺的荆棘勾了边,“山里清净,声音传得远——你以为已经近在咫尺,其实我们这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呢!”又跺脚抱怨道,“晏湘裙,你要是早听我的话也不至如此——开车上盘山公路早到了,何苦非把自己弄成苦行僧的模样!”

我笑着推她,“古人说‘草色烟光残照里’,大小姐,我劝你偶尔也放放架子,领略领略自然风光岂不好?”

翩翩作势要拧我,“湘裙你不要仗着自己读过书就乱用典故,现在才不是‘残照’,也没什么‘烟光’,倒是有无穷无尽的青苔,不小心就跌个大跟头。”

我只顾躲她,脚下险些一滑,急忙正色道,“好好走路吧,这荒山野岭的,崴了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斑驳的光线还是会穿过树荫一格一格地跳到石阶上,形成一个小小圆圆的亮点,仿佛擦得锃亮的新硬币。偶尔有山风从林中穿出,将我们的头发、裙子全部撩起来,在地下形成极美的阴影,我又转头问翩翩,“你闻这个味道是不是山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