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3页)

那年,云锦书十五岁,上初三。

一审宣判的当晚,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敲开锦书家的门。他说他叫张柏山,是邻省桃源市刑警支队的退休刑警,也是云长秋的病人。几年前他的肝上长了一个肿瘤,直径三厘米,压迫门静脉和胆管,导致血红素急剧升高,脸色蜡黄,腹部绞痛,走了几家医院,都说手术风险太大,上了手术台多半下不来。后来慕名找到楚原市肿瘤医院的云长秋。他看过CT、超声和核磁共振片子后,多方征集业内专家意见,最后拿出一个手术方案,对张柏山说你既然来向我求助,我就不能把你推出去,手术肯定有风险,但这个方案已经把风险降到最小,肿瘤切除后再经过一个疗程的化疗,保证十年内癌细胞不会再来烦你。

手术非常成功。云长秋在整个治疗过程中表现的专业精神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医品看人品,要说云长秋会强奸杀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信,何况,报纸上公布的案情有重大疑点,在解决这些疑点之前,任何结论都是站不住脚的。

他以一位退休刑警的名义给楚原市刑警支队发过传真,指出本案的疑点,并提出历年来在楚原周边的桃源市、丰义市,都曾发生过类似案件,均未破获,是否可以考虑和本案并案处理。但传真发出后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丁点儿动静。

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云长秋死刑时,他老泪纵横,不忍心看着一个无辜的好人枉死。他连夜找到云长秋家,鼓励他家里人提出上诉。

他说被害人系遭扼颈致死,而且脖子上只留下五根手指印,这说明凶手单手实施犯罪,力大无比;被害人生前曾遭到强奸,事后又被提上裤子,穿戴整齐,这些特征都是本案区别于其他同类案件的标签。近年来,在桃源和丰义市,都曾发生相似的强奸杀人案,凶手的犯罪标签雷同。他怀疑这几起案子是一人所为。

云长秋身高一米七五,体形偏瘦,而本案被害人身高一米六八,体形偏胖,两人体重接近。云长秋从没接受过格斗训练,不可能仅用一只手就掐死被害人。此外,根据被害人体内残留精液化验出凶手血型为RH阴性AB型,与云长秋的血型相符,而且这种血型相当稀少,出现频率为两千分之一,尽管如此,仍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性,不具备刑事证据的排他属性。

张柏山说,有必要聘请一位过硬的刑事律师,代表云长秋提出上诉,只要抓住这两个疑点,据理力争,云长秋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争取到时间以后,再图对策,寻找真凶,为他洗清罪名。

没想到云长秋的妻子梁玉敏对他的建议反应冷淡,敷衍似的说声谢谢,就没了下文,把他晾在一边。这让他感到意外,猜不透她另有打算,还是准备放弃上诉。他毕竟是局外人,得不到当事人家属的回应,就有些讪讪的。

梁玉敏在云长秋被关押后,情绪极度低落。她是活在别人眼睛里的人,在意外界丢过来的每一句话。云长秋曾经是她一生最大的骄傲,他不仅温文儒雅,专情体贴,而且是三甲医院的第一把手术刀,有病没病的,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会不会求着被他割一刀,所以在任何场合,无论真情假意,听到的都是顺耳话、恭维话。

云长秋出事后,她的世界瞬间坍塌了。强奸杀人犯的帽子,又大又重又脏又羞耻,牢牢扣在他头上,也扣在她头上。她彻夜难眠,翻来覆去地思虑、叹气,一想到生活的巨变和不可预知的未来,她就一身又一身地冒冷汗。她不敢出门,请了长假,整天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她害怕见到邻居、同事、熟人,她害怕所有同情的、询问的、质疑的、厌恶的目光,害怕和别人说话,她觉得每个人的每句话里都夹枪带棒,抽打着她的灵魂。

她好像一夜间老了五岁。

张柏山敲门时,她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好字。离了婚,她和云长秋就没有关系了,他是强奸杀人犯也好,银行抢劫犯也好,都是别人的耻辱和麻烦。他们走在两条不同的轨道上,再也没有交集。

至于云长秋是否被冤枉,她并不怎么关心。是他做的怎样?不是他做的又怎样?他洗不清了,就算案情有疑点,就算找到一个好律师揪住疑点不放,这样一起被媒体大肆报道、全市高度关注的案子,能有几分翻盘的机会?退一万步讲,即使他吉星高照,改判了,无期徒刑?二十年深牢大狱?他毕竟回不去从前了,他的一辈子已经毁了。对他的人生来说,对这个家庭来说,没有多大区别。

张柏山在梁玉敏这里得不到热烈回应,只好另想办法。无论是出于一名刑警的本能,还是对云长秋的感恩,他都不愿意看见这起案子被糊里糊涂地了结,不忍心无辜的人被送上断头台,不甘心真凶逍遥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