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黎明之祈 迷局

疾病是如此可怕,在极短的时间内令人衰弱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厚重的窗帘掩得严严实实,只余桌边的小灯,任何多余的光都会使病人难以忍受。嬷嬷完全瘦了下去,苍老的皱纹爬满了脸,被褥下的身体虚汗淋淋,已陷入了时断时续的昏迷。

从出生起就在左右,无私疼爱、永远牵挂她的玛亚嬷嬷,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林伊兰跪在床边,将嬷嬷花白散乱的发收进睡帽,亲吻着她干涩的手。林伊兰没有悲恸,没有眼泪,没有面对垂死者的恐惧,只剩彻底的宁静。

漫长而寂静的陪伴期间,林伊兰守在嬷嬷身旁,接过侍女的工作,为昏迷中的病人擦洗身体、更换敷帕、用湿巾浸润嬷嬷干裂的唇,她细心地护理在嬷嬷身侧,一如幼年时受嬷嬷充满爱意的照料。

几个日升日落,林伊兰不让任何人插手,无微不至地看护,直到倦极睡去。蒙眬中脸颊被温热的手触摸,她立即惊醒,反握住了枯瘦的手。

病床上衰竭的面容漾起了笑,是十余年不变的慈爱。“……我的小伊兰……”

“嬷嬷。”林伊兰吻了吻嬷嬷的额,“对不起,直到您病成这样我才回来。”

“……我的孩子……”嬷嬷费力地碰了碰她的手,眼中流露着心疼,“……你太累了……”

“疼不疼,或者我让医生给您打一针止痛剂?”

“……我感觉到神在召唤我……”玛亚嬷嬷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目光似乎穿越屋宇,望见了云端之上的天国,“……伊兰,别为我难过……我老了,该去另一个地方了……”

林伊兰喉咙哽得发痛,紧紧地抓住嬷嬷的手。

老玛亚黯淡的脸庞浮出了红晕,说话连贯了许多,“……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过去的事。别再责怪自己。你和爵爷不一样,你永远不可能像他那样冷酷无情,那是无法改变的、世上最美好的心……”

“嬷嬷,别说这么多话。”林伊兰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妇人停下话语喘息,示意她打开床头的柜子,取出一个绒盒。掀开盒盖,林伊兰僵住了。一枚蔷薇胸针躺在深色丝绒上,细碎的珠宝犹如露水,在花叶间荧荧闪烁,美得令人心动。

咔嗒一声轻响,盒子从她手中坠落,跌在了被褥上。胸针掉出来,被嬷嬷拾起放入她的手心。

“……伊兰,别怕……我一直不敢让你看见,但你总得面对。”感觉到她的退缩,玛亚用尽力气把她的手蜷起,强迫她握住胸针,“事后我悄悄去找过那个孩子,给了一笔钱作为补偿,虽然无法弥补什么……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夫人对你的爱。这个家族让人流了太多血,做了太多不可宽恕的事,但你是干净的,不需要背负他人的罪孽……”嬷嬷脸上的红晕渐渐隐去,几乎可以看见生命力在消失。

“嬷嬷……”蔷薇被林伊兰捏得变形,尖锐的针尖刺进她的掌心,丝丝鲜血染红了花托。

“……伊兰……我爱你,我会在天上看着你……”老妇人的目光暗淡下去,犹如一支行将熄灭的蜡烛,落下了一滴浑浊的泪,“别怕,我亲爱的……孩子……”

林伊兰久久地把脸贴在嬷嬷的手心,直到粗糙的手变得僵冷如石,再也没有一丝温度。林伊兰在死者身边待了一整夜,她打铃唤来侍女送水,一点点替嬷嬷擦净身体,换上崭新的衣物,又将她的乱发梳成光洁的髻,如她生前一般整齐干净。

嬷嬷无法葬在林氏家族墓地,林伊兰选择了平民墓园中一处阳光明亮的墓穴。墓边的矮树上有小鸟筑巢,毛茸茸的雏鸟不时探头张望。大理石墓碑坚硬平滑,绿草芬芳而柔软,可以让逝者宁静地安息。

林伊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石碑,亲吻她亲手刻下的名字。

葛玛亚在此长眠——她给了她的孩子全部的爱。

宪政司有一个特殊的部门,专事主理贵族的家族档案。

年代久远的名门犹如一张巨网,覆盖着整个西尔国的各类上层权位,错综复杂又难以梳理,设有专职编录整理。这项工作繁杂而琐碎,不时要与一些面孔朝天的贵族打交道,无法带给人丝毫成就感,所以负责人夏奈少校时常情绪极糟。

初夏的一天上午,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秘书一边接待访客,一边为难地瞟向紧闭的办公室,不确定是否应该通报心情恶劣的上司。尽人皆知夏奈少校会定期被议会的老家伙刁难,需要办事的人从不在月度例行会议后请见,以免无辜地成为少校泄愤出气的对象。可拜访的丽人异常坚持,秘书唯有硬着头皮敲门转述。

不到一分钟,前一刻还火冒三丈的少校冲出来,阴云一扫而空。

“伊兰!真是你,我还以为听错了。”夏奈十分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