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宴上会
左倾怀素有爽直练达之名,在外也是广交朋友,极少有惶然无措的时候,然而此刻的神色难以言喻,仿佛处于空前的怔忡和眩惑之中。
一个是失踪多年的亲子,一个是安华公主亲选过继的嗣子,两人从未谋面,突然在宴上相见被介绍为兄弟,确也是尴尬之极,令人无法不错愕。
倒也不怪左倾怀,他在军中效力,近期一直驻防于边邑,月前受命调回,连侯府都未及返回,仅仅是约略在书信中得知,这位传说中的长兄在去年突然现身,并且在吐火罗做成了一件大事。
威宁侯薄景焕也知道几分靖安侯的家事,对这位二公子不算陌生,淡淡地圆了一下场:“二公子还未见过你兄长?既已聚首,不妨好生叙一叙。”
左倾怀强笑着应了,在左卿辞身侧新增的一席入座,对着一个被尊为兄长,实际却一无所知的陌生人,简直坐如针毡。“大哥……何时来的涪州?”
相较之下左卿辞一派安然自若,毫无尴尬之态:“数日前方抵,让倾怀意外了。”
额上渗出了汗,左倾怀尽力抑住局促。“大哥失踪多年,如今痊愈归来,真是可喜可贺。”
左卿辞莞尔。“的确有幸,让我遇上了一位良医。”
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左倾怀道:“还未恭喜大哥从吐火罗取回了山河图,立下奇功。”
左卿辞随口谦道:“侥幸而已,全是仰仗一群江湖侠士之力。
定了定混乱的心神,左倾怀取过酒盏满斟:“今日在此一会,我先敬大哥一杯。”
左卿辞饮了毕也斟了一杯:“离家多年,听说多了一个弟弟,我也甚为欢喜。”
他俊雅风流,举止落落有风致,宛如天生的贵胄。左倾怀一时竟有些自惭形秽,甚至生出了窘迫。“我曾听说过……大哥自幼便聪慧过人。”
左卿辞停了停,眉梢轻扬。
左倾怀更窘了,惶然道:“还有晴衣,你去吐火罗期间她一直惦记,信中屡次提及。”
左卿辞微微笑了一笑,气氛似乎松了一些。“我知道,你对她极好。”
晴衣是他一母所出的妹妹,流着同样的血,离别时她还只有半岁,他在昔日的家似乎也仅剩了这么一点牵挂。
左倾怀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又有些不是滋味,十余年来他把晴衣视如亲妹,然而终不是血脉相系,眼前这个才是她真正的兄长。“晴衣善良乖巧,我疼爱她自是应该的,大哥怎么想起到涪州?”
左卿辞说得云淡风轻。“久病无趣,瞧什么都觉得新鲜,之前又听几个朋友说了一些江湖趣事,索性过来开阔一下眼界,没想到倾怀对试剑大会也有兴趣。”
“我刚接到回金陵的调令,正巧路过涪州,与一帮朋友看看热闹。”左倾怀欠了欠身,“大哥在外若有不便,或有什么所需尽可与我说。”
左卿辞尔雅地颔首。“据传这场盛会可谓龙争虎斗,精彩之极,倾怀来涪州是想一试身手?听说你弓马娴熟,金陵少有及得上的。”
“我这两下把式军中混一混还行,在这只有丢人的份。”左倾怀微赧地坦承,“全是顺道凑个趣。大哥若是不弃,不妨一道观赏。”
左卿辞不动声色,拈杯一笑:“难得躬逢其盛,有何不可?”
长宴散去,左倾怀婉拒了兄长的邀请,与友人在城中寻了宿处,重金换得几位游侠腾出了两间房。歇下时已是半夜,几个人挤在一起,左倾怀也不挑剔行宿,随意与友人抵足而眠。
“倾怀的兄长真是好仪容,好风姿。”楚寄来自宣州世族,想起宴上左卿辞的风姿,禁不住赞叹。
翟双衡来自沧州名门,与左倾怀为军中袍泽,更为亲近,冷哼一声。“仪容好又如何,看起来未免太羸弱了一些,还带着胡姬。”
左倾怀心思散乱,喃喃代兄长出言辩解:“出门在外,他身边自然需人照料。”
“什么照料,不外是离不开女色。”翟双衡不屑道,“吐火罗的传闻恐怕是夸大其词,单凭他这相貌就不似经得起异域之险,想必是重金雇了几个人,歪打正着地成了事。”
楚寄也觉得世家公子万里斩逆的传闻有些离奇。“即使如此,他也是有功之人。”
翟双衡尚武,本来就不太瞧得起文弱之人,又偏向一同从军的兄弟。“侥幸得了声名罢了,真要让一个文武不就的弱质公子袭了爵,哪对得起靖安侯府的声威。”
这一点楚寄亦是赞同,如果不论血脉,确是左倾怀更为肖似左侯的勇武,适宜承续爵位。
左倾怀一句句入耳,心乱如麻。
他自懂事起已入了侯府,这位消失的兄长就如一个梦魇般的影子,他从不敢试探寻问,府中更无人提及。嫡母安华公主虽然选了他做嗣子,却是高贵矜冷,难以亲近,身边的嬷嬷犹如最严厉的训师,曾是他年少时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