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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师傅站住。苏离离问:“木头在哪里?”

“老朽不知。”

苏离离扶着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劝他乱世择主,不就是劝他归向祁氏吗?你跟他去栖云寺游玩,不就是带他去见祁凤翔吗?”

张师傅面露赏识之色,坦然道:“木头自有打算,非我浅薄言辞可动。”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张师傅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他与祁三公子似是旧识,确是在栖云寺密谈良久,但我不知谈了什么。”他话锋一转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许多政务要忙。祁大人的后队大军不日也要赶来,他脱不开身才托我来此,说空了再来看你。”

苏离离轻柔飘忽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张师傅,你不来看看程叔吗?看看他是怎么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却僵硬得拉不动了,隐约可见指甲泛着青灰,皮肤带着乌紫颜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断了。肋骨也被人打断了,腿骨也扳不直。”苏离离抚着程叔的手,“唯有头脸是好的。你说,别人这样折辱他是要做什么?是要逼问什么?是想知道什么?”

张师傅大惊,松开于飞来到棺边,细细查看程叔的尸身。苏离离冷眼旁观。张师傅看了良久,沉声道:“少东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为?”

苏离离不语。

张师傅道:“你在这里也不无危险,不如……”

苏离离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远送。”

张师傅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站起来道:“稍等一会儿,我半个时辰就回来。我们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门外,祁焕臣幽州的数万大军到了京城;黄杨岗上,苏离离却默默地挖了一个九尺深坑,和张师傅一起,将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尘埃飞舞,扬起旧日怀想。苏离离烧了纸,祭了酒水,一路无言而回。

又过了一日,大街小巷里,应公子那张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将已死的皇帝追谥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师鲍辉杀尽,只得一个八岁幼子逃脱,便被推继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师鲍辉被祁军杀死,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禄蠹国贼”——真正盖棺定论!棺材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烧,用石头砸,将尸带棺一起锉骨扬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败名裂,有人登顶冠绝。八岁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将祁焕臣封为护国公平原王,祁焕臣三子皆封侯,军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挟着这皇位正统,发出檄文,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割据,强弱不一,却也不敢冒头撄祁氏之锋。

京畿秩序很快复原,百姓拥戴平原王。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凤翔则风靡了万千少女,倾倒了无数美人,他的英姿逸事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连那茶楼说书的都谈着祁三公子怎样连克坚城,救生灵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苏离离听了一笑带过,仿若不识,另请了人,将铺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过活。只将苏记棺材铺的门槛削去,成了大豁门,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无事时将木头称为市井俗货的那柄剑练了一练,虽是混练一气,却比原先顺手多了。她晚上便抱着剑睡觉,似乎底气也足些。

世间有许多人与事,无法改变,便无可留恋。想着活着的人,哪怕远在天涯,也觉得心里慰藉,唯觉思念入骨,是生来不曾知晓的悱恻萦绕。像一种瘾,沉迷难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大年三十这天,流年不变,朝纲已改。祁焕臣为示气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满排花灯,大放烟火,与民同乐。苏离离乘着意兴,倒是去看了一番。灯虽胜过七夕,却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过后院到了铺子内院,见空空的院坝,孤灯一盏,一人坐在竹凳上,阔袖白衣,谪仙一般出尘,一只白瓷酒瓮摆在面前的小几上。见苏离离回来,祁凤翔举杯吟道:“筵乐辞已尽,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几何,流年岂堪夸?”

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凤翔低低笑道:“苏姑娘,对不住得很。我本想请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前。幸而你家的门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进来了。”他将手优雅地一伸,“请。”

苏离离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态度,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凤翔将她对面的杯子斟满,举杯道:“我敬你。”

苏离离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