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12年,阿里(第2/4页)

“一个过去讨厌医院、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愿意正视的人会想到去学医,确实让我觉得好奇。”

她默然片刻:“起初是因为学医够难,而且时间漫长,足以消耗所有精力,让我全身心沉浸进去,忘记很多事情。到后来,多少能帮别人解除一些痛苦,我觉得付出是有价值的。”

“你想忘记的,也包括我吗?”

她转头看着他,本想给出一个礼貌得体的回答,但是她内心起伏,突然脱口而出:“何必问我这个问题?我们根本不可能控制记忆。我甚至还记得你每天去喝咖啡的地方是绿门,在华清街上。”

高翔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吃惊地微微一震,想缩回手,但他将它牢牢握住。

去美国十余年后,她头一次回来,满目所见,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可是变化无处不在,故地旧居夷平,竖起高楼,熟悉的道路不再,熟悉的人对面不识。只有他在绿门外看到她第一眼,便认出了她;而他的手,与她记忆中完全一样:修长,瘦削,甚至掌心指腹的触感都宛然如昨。

有一瞬间,她想永远停留在这个手掌内。然而,她马上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是过去那个脆弱的女孩,走失在陌生的世界里,充满仓皇恐惧,等着有人来寻回她,一旦抓到一只手,便再也不肯松开;而他也已经是个儒雅成熟的男人,犀利的眼神偶尔一露,光华瞬即内敛,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澜,他的生活比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她的打扰。

长长的时间早已经将他们阻隔开来。

左思安调整呼吸,抬起头来:“汉江市变化太大了,街道我全不认识,我只是准备随便走走,看到绿门还在那里,简直有些惊奇。我本来想在那里坐坐,喝杯咖啡,等到差不多下班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你。”

高翔看着她,松开她的手:“几年前绿门的老板移民,我把那里买下来了,尽量按原样经营,光顾的很多都是十多年的老顾客。大概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识地想抓住一点儿不会改变的东西,”他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补充道,“明知道这想法很虚妄,可是我也不能免俗。”

“开咖啡馆大概是很多人的梦想。”

“那么成为一名医生,对你来说算是职业目标,还是梦想?”

她犹疑一下:“只能说是职业目标吧。至于梦想,我的梦想很简单,过充实的生活就行了。”

“按我的理解,忙碌不等同于充实。我对巴尔的摩那个城市没多少印象了,只记得似乎有些住宅区空置,治安好像不大好。”

“嗯,因为制造业不景气,经济衰退,失业的人多,治安确实不算好。”

“你妈妈呢,还住在波特兰?”见她点头,他说,“波特兰那种地方倒像是可以几十年保持不变,时间跟静止了一样。”

“其实波特兰也有变化,我今年过去的时候,机场在扩建,来自中国的游客多了很多。据我妈妈说,现在好多缅因的中学生源不足,财政紧张,都在大力吸引中国孩子过去读书,很偏远的小镇都有了小留学生。不像我去读高中的时候,整个学校只我一张东方面孔。”

“所以这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左思安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一时无法作答。在漫长的旅途与时差转换后,又经历了与父亲见面后内心激烈的情感波动,再与他相处一室,却要保持镇定,她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挣扎着强撑出一个没事人的样子继续聊天。

“对不起,我真的累了,你不介意的话——”

“你睡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一张床宽不过一米五,他们各靠一侧,中间只隔着几十公分,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翔仍旧没有丝毫睡意。他侧头看左思安,她像她说的那样,入睡很快,已经沉沉睡着,头侧到一边,呼吸均匀而绵长,一只手搁在枕上。

他回想起她快满15岁那年,从阿里回来,在成都的宾馆,也是这样躺在他的身边。不同的是,那一次她在痛哭,将他抓得很紧,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哪怕睡着也不肯松开。她今年30岁,在国外独自生活这么久,并且成了一名可以冷静面对生死病痛的医生,大概早已经学会并习惯了一个人化解心头块垒。

而他呢?他是一个15岁的男孩信赖的父亲,在所有人眼里几乎都是成熟理性的化身,只有碰到她,他的理性判断才似乎被搁置到了一边。

客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两下,左思安似乎已经睡得深沉,没有反应,高翔马上过去开门,外面站的是左学军,他乍然看到高翔,大吃一惊。

高翔彬彬有礼地轻声说:“左书记,您好,您女儿非常疲倦,刚刚睡着,有什么事可以晚些再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