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里间水声来得突兀, 卫常在的音色也有些空荡,林斐然推门的手停在半道,迟疑问。
“你在沐浴?”
“没有。”
林斐然略松口气, 并未多想,直接推门而入。
夜风一道卷进, 吹拂烛火,光影随之颤动扭曲, 又很快停驻下来, 重新为周遭一切覆上浅灰的阴翳。
林斐然望向四周,目色讶然,一时连自己要说的话都忘在脑后。
里屋被一层刺目的冰雪遮覆。
轩窗、房梁、桌案, 甚至是燃火的药炉, 俱都裹着一层银装,散着淡白的寒气。
梁上甚至垂挂着雾凇, 其下燃着一盏灯火,渺小的火焰烧融雪色, 化出滴答的水声。
令人闻之身寒, 神颤。
林斐然呼出一口热气, 将目光收回,略略扫视,却不见那人身影。
忽然间,燃起的灯火熄灭,无中只剩下斜入的月光,映在雪色上,倒也不算晦暗。
“抱歉,今日心绪起伏太大,一时控制不住, 开了剑境。”
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半点异样。
林斐然回身看去,卫常在赤足站在案边,静静看着她,眸似点漆。
他好像当真沐浴过,潮湿的乌发披散,发尾水珠时不时滴落到松散的道袍上,泅出点点深色。
脸上、胸前、手背,仍能看到明显的水痕划过,一道又一道,在雪光映衬下亮着微芒。
林斐然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她甚至能从这人身上看出一股子怨气,就像是刚从深潭水牢走出,坠下的每一滴水都充满不甘。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你这是做什么?”
“沐浴,净身。”
卫常在垂目,看向手中之物。
那是一根崎岖的梅簪,原本就是凡物,即便有灵力蕴养,至今也不免显出一点枯朽之色。
他赤足走向林斐然,在她身前一步停下,举起手中之物,不知是解释,还是简单的陈述。
“这是你送我的梅簪。那日在妖兽洞穴,它被打落断裂,你又晕过去后,我把它找了回来,许久才修好。”
林斐然眼神微怔,仔细看去。
这梅簪本就是她亲手所做,如今虽然拼接得有些歪扭,但还是能看出原形。
林斐然看了片刻,抬眼道:“……所以呢?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幕后之人吗?是谁?”
卫常在眼睫半阖,双唇微抿,眸中闪过一抹痛色。
梅簪从未丢失。
但她已经不再在意。
冰雪凝凝,映出两道分立的身影,吹寒无声的静寂。
“慢慢。”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似以往清明,反倒十分喑哑。
“我后悔了。”
他在药庐中坐了一日,想了一日,脑中映出的只有她平静的目光。
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看自己。
他他手拉上她的衣角,重复道。
“慢慢,我后悔了。”
“当初,我不该答应你,同你定下婚契。”
林斐然目光一顿,将自己的衣袍抽出,退后两步道:“不用后悔,已经解了。”
卫常在视线随她而动,乌发上的水珠落下,一滴一滴砸到手背。
“亲人、好友、师长、同门、道侣,世间诸多情谊,无不脆弱,无不淡薄,转头便是空。
我怎么会和你定下这般关系,这是我的错。”
忽然间,臂上相思豆渐渐发烫,火烧般灼热难忍,心上又有点点细微波动,是那藤蔓爬下,再度布满他的心脏。
下一刻,猛然缩紧,酸涩的胀痛蔓延至全身。
“当初在密林,你告诉我,只要我愿意,只要我们志趣相投,就能做一生的友人。
后来在一起,你也说过,不会离我而去,我也全然相信,这是我的错。”
坚硬的冰雪之间,忽然发出奇怪的咯吱声,林斐然骤然回神,立即将视线从他身上抽离,警惕看向四周。
四周并无异样,但在他足下的冰层中,却凭空生出一条又一条细长交缠的荆棘。
荆棘上布满尖锐、细密的小刺,令人望之生寒。
林斐然以为这些是冲她而来,几乎准备拔剑时,它们却径直缠上卫常在。
赤足、脚踝、小腿……
林斐然怔忡原地,卫常在却仍旧在细数自己的罪行。
“早就知晓师尊想要取你剑骨的事,却一直伙同他们,将你蒙在鼓里,这是我的错。”
狰狞的荆棘已然缠绕至他腰间,此时正缓缓顺着手腕,将他的双臂缠缚腰后,随即继续向上,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绕到他的脑后……
忽然间,荆棘紧收,卫常在周身卸力,就这般直直跪立在林斐然身前,双腿微分,光洁的冰面映出他紧抿的唇。
“斩妖洞中,先将秋瞳救走,后又放飞我们的蜉蝣蝶,这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