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在想什么?

林斐然一怔, 还以为他会问伞剑之事,可他没有,反倒问出这连她都快忘却的瞬间。

原本想好的说辞堵在喉间, 一时无言。

她以前从不知晓,如霰有如此刨根问底的好奇之心。

他虽是一界之尊, 实则并不爱管事,为人也颇为散漫, 总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好似世间已无引人之事,就连行止宫中收藏的珍宝,他也只是偶尔摩挲, 甚少去看。

在此世间, 他只关注两件事。

其一,是他自己。

其二, 是朝圣谷的灵草。

他自己便不必说,能在屋中装上一整面镜墙, 用以自赏之人, 又岂会厌烦自己?

至于外物, 唯有在提及朝圣谷灵草一事时,才能见他掀起眼皮,露出几分兴味。

在他眼中,才真正是一切如轻烟,随风而已。

林斐然收回视线。

她向来不善于将埋藏之心剖于人前,也以为如霰只是兴致乍起,随口一问,便答道。

“只是一些,不重要的遐思。”

“……”

周遭除却剑山上传来的惊呼外, 便连沉默的风声都无。

如霰没有开口追问。

他只是看着她,盯着她,眸中掠过一抹幽微的光。

林斐然一时有些如芒在背。

那股气息仍旧从耳侧拂过,吞梅含雪一般,自有一股凉意。

忽然,他取下银面,以真容相对。

雪肤丹唇,高鼻翠眸,左右眼帘上都划过一抹红痕。

只是左侧天生,右侧那笔却是他自己勾出。

他看人向来是垂眸而视,漫不经心,于是眼上红痕便十分显眼。

那般目光,虽无轻慢之意,但确然是未曾将谁放入眼中。

但在此时,林斐然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一抹纯然玄黑,在那片澄澈的青碧眸色中占据一角。

只有小小一角,却无比扎眼。

他忽而盘腿坐下,金仙一般的面容映在这灰蒙的尘土中,十分不真实。

他看着林斐然,长指一翻,便将手中银面扣遮到她眼上。

林斐然顿时眼前一黑。

五感之中,便只余鼻尖冷香与耳畔清音。

“现下遮了眼,周遭便只有你自己——告诉你自己,你那时在想什么?

无剑择你做主,是以心中感伤?”

如霰看着她,丹唇轻启,再度问出这话。

群剑拒不出鞘时,她仰首望向天际,看过那破开的层云,默然几息后,才开始强行拔剑。

那是怎样的一眼。

惆怅、叹惋、自讽,种种起伏,终归又掩埋在那平静的目光中,掩埋于骤然升起的无畏与坚信下。

林斐然就像一本并不起眼,静立于角落的书,翻开之时,生平只有短短一页,寥寥数行,一眼看尽。

她实在太过年轻,甚至才将将踏入她人生的第十九年。

但往后翻去,细数过往十八载,才会发现这本书如何沉重,如何艰涩。

起初时,如霰只觉得这书如此简单,他十分轻易便从中读到少年赤诚,读到少年毅勇,读到少年迷惘。

她只是在历经她的年岁。

历经这般年岁中无法避免的苦痛。

但翻读越多,他便看得越慢,到如今,竟也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开始揣摩。

诚然,他无法自抑地好奇起来。

揣摩已不满足,他开始询问,试图问出她的每一道心绪,每一个字符。

“林斐然,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林斐然眼前漆黑,却仍旧感到那抹如有实质的目光。

但不得不说,他遮眼的法子很有效。

“其实并非感伤,当初我便想过,会不会到剑山之后,没有一柄剑看得上我,那时设想成真,所以一时有些感慨。

原来即便在剑灵眼中,我也并不讨喜。”

这个念头只是须臾间从心头划过,如同流星坠下,初时刺目,倏而便没了踪影。

后来金澜剑灵所言,说她一眼便选中了自己时,林斐然才切实感到意外,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隐秘的窃喜。

她想,这柄立于剑山最高处的剑,只对自己青眼以待。

思及此,林斐然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微微自得的笑。

“但是你看,这柄伞剑选中我了,它第一眼就看中了我。”

如霰目光中划过了然,随后又升起几丝笑意。

“你以为只有它第一眼就看中了你?”

他将银面取回,眼前黑暗褪去,日色骤然散下,林斐然不由得微阖双眼,于是只模糊见到他扬起的唇角与青碧的眸色。

燥热的荒漠之上,唯有身侧一缕幽微梅香生凉。

但似乎不止是香的缘由,他周身便兀自笼着一层薄淡的凉意,那凉意无端叫人想起日夜交替时分,盈满芳林的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