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纱幔之下, 冷香悠然。
透入的光零乱模糊,散落在林斐然沉静的眉眼间,那是由他亲手画就的, 与原来的她截然不同的模样。
双眉调低,比原先更添萧肃之意, 鼻峰高悬,比之又透出几分难以忽视的锋锐, 墨笔落至下方时, 又为她抹去唇珠,收拢唇线,拉下唇角, 于是舒展的含珠唇便倒化作覆舟状, 少了清润与执着,却绷出些不怒自威的冷意。
他如此动笔, 不仅是要叫人辨认不出,更是想教他们见之即退, 不敢招惹。
平心而论, 他的确觉得林斐然太过孤直, 太过心善,这本没有错。
世间行走之人,若不幸罹难,需得抓住一株令人全然相信的救命稻草,她便会是这样的人,但在此之前,她首先会成为攻讦之靶,垫脚之石。
对于一个修士而言,某些时候, 这些坚持或许会成为致命弱点。
所以,他应当将她双眼勾得细长,化去眸中清光,墨笔蘸水,晕染出浑浊与精明,叫她日日镜中相看,体味出三分刻薄之意,学出七分利己之心。
但在最重要的点睛之时,他忽然顿笔了。
其实林斐然于院中自画一事,他是早便知晓的,只是不明白她为何沉迷起丹青之法,是以,众人夜间沉眠时,他无事可做,便悄然到她院内,独坐亭中,赏起了画。
最开始,画中之物是院中一隅,秋池、林木、绒花,见什么画什么,渐渐的,画中之物便成了写意,泼墨山水,垂钓扁舟,花生剑上,树落云间,古怪却奇趣。
景物之后,便是一幅幅人像。
有飞跃的旋真,搭箭的碧磬,皱眉的荀飞飞,以及,独坐窗台,闭目假寐的他。
如霰那时静静看了许久,画中笔法虽有些僵硬,但其实神态极好,并不似她后来形容的那般木讷无光。
数张人像之下,便是她的自画。
她显然是要以自己的样貌为底,改画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甚至能从那些杂乱的线条中窥出几分为难,拼拼凑凑,还是叫她画出几张,只是看着颇为失真与骇人。
见画如见心,张张翻过,他便知晓,她想要画出心中不同的自己,可无论如何下笔,仍旧脱离不了她原本的模样,仍旧能一眼看出是她。
画到最后,她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将自己与夯货相结合,在人像上添了兽耳与犬牙,别的不说,整个人确实多了几分生动与妙趣。
从画上自省的批文可以看出,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笔法落到自己面上,就逃不出原本的模样。
但他心下却十分清楚。
她画不出,并非是无法想象,也并非是心内迷惘,只是她尚未察觉,如今的模样,就是她心中最适合自己的样子。
但这不必由他去点破,她是林斐然,她会想通的。
为此,离开妖都那日,他没有多问,只是接过笔,替她描画了另一副面容。
也是为此,他在点睛时停了下来。
若要论起不认、不信、不服,他如霰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比她更为固执,更为骄狂,他又有什么立场抹去?他该留下一点。
所以,他没有为她描目。
眼为人魂所在,她一睁开,便如同山林雾雨吹打而来,泅晕浸染,方才那些刻意矫饰的萧肃与刻薄立即被冲淡,无名的坚韧与沉静自风骨中破出。
或许,这便是画龙不可点睛的缘由。
此时她端坐帐中,柔散的光落在眉宇间,映过她额角细汗,点点划过,最后凝于下颌,滴落到他手背。
除咒间隙,她应当见到了自己那异纹遍布的灵脉,听到了他的吟唱与密语。
要从灵脉上将嵌刻多年,几乎融为一体的异物剔除,自然会痛,可他动手除咒,痛感只会是她的数倍,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痛意,故而没有多言。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的面容竟有镇痛之用。望着她,思绪缥缈之际,上的折磨便会减淡。
灵脉间的符文又祛了两个,她的眉头也愈发蹙紧,霎时间汗透衣襟,喉口微震,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她双手握拳,颈上筋络根根突出——她仍旧在忍耐。
双唇紧抿,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扰他吟词。
林斐然向来极能忍耐。
当她第一次被针扎时,或许会忍不住轻呼,但那是因为她没感受过针扎之痛,直到第二次时,她便能够隐忍下来。
就如同除咒一般,第二次分明比第一次更甚,她却远不似第一次那般痛至仰倒。
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不过——
如霰眨动双眼,睫羽上坠着的汗珠顺势滴下,他看着她,在心中轻声道,确实是一个好孩子。
放在二人身侧的灵蕴球无声熄灭一块,寓意着又过了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