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第3/5页)
她再不必似从前一样,因为失去所有亲人,只能依附于他而生,要寻求他的庇护,要看他的脸色,要懂事,要听话,要取悦他,要百般讨好他。……她现在,已有了崭新的生活了,崭新的一切。
她不再需要他了。
别说是爱他喜欢他,她甚至都不需要他。
得此认知,他通身一僵,指尖突然颤抖得厉害。
温热的,不知名的液体,滑下来,滑进了脖颈,流过了胸膛,浸在伤口,痛楚蔓延着,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沉默着,失神中,慢慢扶着她站起来。他垂下了眼睛,抬手,将她腰间落下的丝绦,系了个漂亮的结。
他替她重新整理好了散开的衣领,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动作轻柔地,一一理好凌乱的发丝。他捧着她的脸,目光无可奈何,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一言不发,却让稚陵渐渐不再哭了,红着一双眼睛,抽噎着,很不解他的心中所想。
他打开了殿门,门外的阳光大片大片前赴后继涌进了晦沉的室内。她在明媚阳光中呆了一呆,却看即墨浔徐徐转身,一步一步,似乎有些踉跄,身影逐渐没入了不见天日的阴影中。
他背对她,身形挺拔巍峨,却又似一座行将颓倒的山,一片将坠入海的月,一面腐朽生裂的墙。
他的脚步停在了长案前,却蓦地弓了弓身,撑住长案,才勉强没有倒下。
稚陵呆呆看了两眼,终于晓得他是让她走,于是脚步退出了门槛,步伐不怎样稳,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留他一个人,在空寂的殿中,背对着殿外炽烈阳光下的世界。
他撑不住了,彻底跌跪在长案前,胸腔涌出腥咸来,没过喉咙,咽不下去,一口血洒在地上,殷红的,充溢着砖石的花纹缝隙。
血色倒映出他狼狈茫然的样子。
他扶着长案,四下里一片死寂。
胸口处闷闷作痛,伤口崩裂开,血很快浸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袍。而尘封了许多年的回忆,像也裂开一道口子,哗啦一下,倾泻而出。
二十年前,初相见时,那天夜里她也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睁着乌黑懵懂的眼睛,乖乖坐在他的身侧。很漂亮的小姑娘,安安静静的,明明有些怕他,但嘴上说……不怕。
同乘一骑时,她缩在他怀里,迎面,是冷如刀刃的风雪,四下是纷至沓来的刀光箭雨,稍有不慎,许就会命丧在野。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像是相依为命,互相取暖。
她说,她相信殿下的本事,她不怕的。
她看到他身上那么多的伤,怕得要掉眼泪,颤抖着给他包扎,还是说,她不怕。
她顽强地活着,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哪怕再艰苦的日子。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本应该是父母捧在掌心里的明珠,可是陪他吃了那么多苦。
她不会再记得她当年用长命锁换了一只兔子回来做团圆饭了。
她不会再记得二十年前那个除夕夜里,他和她一起在召溪城的街头看舞龙舞狮子,有零星的焰火,点亮那个冷清寂寥的除夕夜。
她不会再记得当年三月春光,梨花若雪,飞鸿塔外瓢泼大雨,飞鸿塔上的一场缠绵情.事。
她不会再记得上元节夜,花灯浮盏,不会再记得常记医药坊里遇到过一对怀上了的夫妻,吃了他们的喜糖后,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高兴得不知所措,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圈。他们去逛了上京城许多铺子,像寻常的夫妻一样。
那时他若知道她会因怀孕而死,……他绝不会要孩子的。绝不会的……
她不会再记得那年在法相寺祈福,她阖着眼睛双手合十时,他在悄悄地偷看她。他那时想,他的母亲若在世,一定也很喜欢她。
她不会再记得青梅成熟的季节,他们一起做出的青梅酒了。那时玻璃器还是新鲜贵重的玩意儿,隔着玻璃看她,像雾里看花一样。那大约是她最爱他的时候。
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会再记得,她耗费了一整年替他做一件衣裳,绣工精致,针针线线饱含着爱意,心灰意冷之际,将那件耗费心血的玄袍引了火,烧得一干二净,烧成了灰烬,没有残余哪怕一片衣角,一针一线。
就好像她的爱,她的恨,都随着那件衣裳烧成了灰,她不再在意,不再需要。
她不会再记得平生最后一面,她垂着眼睛,神情淡淡,嗓音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说:“陛下是君。与我,是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