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承明殿外逐渐下起了淅沥沥的秋雨。
他静静躺着,目光正对青纱帐顶绣着的繁复纹样。她已经过世十五年了。
虽让人每日都打扫宫室,不要动桌椅器具分毫,然而那些杯盏花瓶,还是一日接一日地老旧了。
小案上置放的宝蓝梅瓶,瓶中的花枝是他新折的白山茶,水灵灵地开着,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淡淡的花影照在花窗上,被穿窗的风吹得摇曳——甚至又吹熄了铜灯焰。
依稀有动静,是雨声中一连串的脚步声,他惊得连忙坐起身,似真似幻里,朝着殿门外唤了声:“稚陵?”他有些惊喜,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沉溺在自己的期待幻想中,却听到门外苍老男声恭敬响起:“陛下,天气寒冷,可要添一床锦被……?”
他缓缓地躺回去,拉过锦衾盖在身上,翡翠衾寒,寒得凉手。
她留在这里的气息愈来愈淡,愈来愈淡,淡到他已经嗅不到枕衾上淡淡的兰草香气,无计可施,无计可留。
今夜没有梦。
李之简还跪在宫道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一招不慎,现在更不知如何是好,垂头时,密密雨水淋下来,模糊了这世界。
到第二日清早,远远望见鎏金辇车辘辘驶过宫道,帝王仪驾威严庄重,淅沥的秋雨中,他仰着狼狈且疲惫的脸,又慌忙拜倒行了礼。
尽管辇车中端直坐着的帝王,只单手支颐,阖着双眼,容色冷峻淡漠,连他尚在此处也不知道。
经过他时,辇车中幽幽传来淡漠低沉的嗓音:“太子生辰,朕不想杀人。”那声音顿了顿,声音的主人仍未施舍给他一个目光,益发沉冷,“滚出去。”
护卫左右的龙骧卫立即有两人出列,带走了李之简。
太子殿下的生辰,照例是要大贺一番。
即墨煌一觉醒来,发现被子不知被谁掖好了,严严实实,捂得他很热。
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尚没有叫侍从来伺候起床,就看到寝殿门开,天光中徐徐进殿的峻拔人影,逐渐分明。
外边原来在下雨,来人身上墨色氅衣沾了些细碎的水光,周身仿佛还染着寒气。他坐在床沿,冷峻的面容上总算含了点笑,温声说:“煌儿十六岁了。生辰快乐。”
“谢谢爹爹——”即墨煌脸色微红,抿着唇笑道。
不知为什么,爹爹似乎格外介意他称他作“父皇”,他便“爹爹”两字从小喊到大。爹爹说,这样显得亲近,他们是父子家人,不是君臣。
元光帝身旁还有吴有禄吴公公,捧着什么东西,用玄色锦缎仔细包装着,即墨煌就问:“爹爹,这是什么?”
见爹爹他把那锦缎揭开,他一愣——赫然是一方金印。
元光帝拿起金印来,递给他,眼中含笑望他,说:“这是荆州道行台的金印。”
即墨煌惊喜万分,漆黑眼中闪动着天上星一般动人,接过金印,左看看右看看,喜不自胜,嘴角笑意怎么都压不下来,早已忘了爹爹素日里教诲他要喜怒不形于色。
“荆州是兵家必争之地,煌儿要先学着做一州之主,将来,再做天下之主。”
即墨煌尚有稚气的脸庞上流露出了坚毅,向他点点头,认真保证道:“儿一定不负爹爹期望。”
他见爹爹的神色有一许欣慰,自己捧着这沉甸甸的金印,也很是高兴。
虽然只是遥领此职,但荆州于爹爹的意义很不同,爹爹当年便是在怀泽隐忍蛰伏,厉兵秣马多年,最后执掌江山……即墨煌不由又想,爹爹他八岁就出京,十七岁登基,二十岁收复了河山,自己现在十六岁,却还没有建立功业,实在比不上自己的爹爹。
但爹爹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蹙了蹙眉,声音郑重了些:“煌儿,你也不小了,但身在此位,须提防用心不良之人。”
即墨煌微微不解:“爹爹何出此言?”
只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有凛冽的光一闪而过,不过极快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微垂,嗓音淡淡:“李之简他利用你。人心莫测,煌儿以后与人交游更需谨慎。”
即墨煌听后,点点头道:“儿记得了。”
刚要下床,忽然牵扯到了肩膀旧伤,疼得他眉头一皱,没忍住轻嘶了一声,爹爹立即紧张问:“怎么了?”
即墨煌心道,男子汉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这小小的伤,怎么养了这么久还没好,叫他烦恼。
然而等他被爹爹给扶住肩膀,解开衣服看了看伤势,再被爹爹他亲手敷药时,他又不免眼眶一热。他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今年春天在洛阳的园子中,那个梨花盛开的夜晚,被那个陌生姑娘笨拙包扎伤口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