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第3/3页)

盛夏的菜场和厨房绝不宜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来,甚至觉得愉快。

朱师傅其实也挺意外,小孩真的愿意学。

都说厨师下了班是不碰灶台的,但朱明常不一样,自从与沈宝云结婚之后,他得空就在家下厨房,哪怕是退休前还在饭店上班的时候,哪怕是在最困难的年代,他家的饭桌总是尽他所能地有最丰盛完美的食物。

也总有邻居寻着香来讨教做法,他便会告诉他们这个怎么弄,那个怎么弄,要是别人听不懂,还会亲手示范给他们看。

但从来没人学得像。他们都夸他手艺好,也都听过他传授的诀窍,却几乎没有不打折扣照做的。有时要冷水下锅,有时只能加热水,有时要手揉捏起浆,但一般人总觉得差一点也无所谓,于是这里差一点,那里差一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走了样。做的时候失之毫厘,出锅一尝,谬以千里。

朱师傅也不介意,笑说:“你们只是不肯花那个功夫罢了,真要是大家都能学会,厨师的饭碗也敲掉了。”

同样都是做饭,自己在家里做,跟上班在饭店里做,心态完全两样。

他过去在锦绣厅带徒弟,更是耐心。人家都带着点揶揄地夸他,说老朱没有那种大厨的暴脾气。他只笑说:“厨师是勤行,太辛苦了,有年轻人来学已经很难得,再骂就没人了。”

如今退休将近十年,突然又有年轻人愿意跟他学,他自然很开心地教时为。时为也开心地发现,在厨房这个地方,似乎无论学什么,自己都可以轻松地领会。

比如切菜,朱师傅说:“刀得贴着关节,把指尖收进来,一边切一边往里送。”

时为几乎上手就能切得像模像样。丛欣写完作业,也凑上来跟着学,却总是不敢离刀太近。

朱师傅说:“不用怕,只要你记得把指尖收着就切不着,刀不动,手动。”

“刀不动?”丛欣更加迷茫。

还是时为在旁边给她示范,说:“你有两只手,刀也有两个方向啊。刀不动是指拿刀的手水平不动位置,只竖着往下切。手动,是指另一只手往刀底下送你要切的东西。”

丛欣听完,自以为学会了,非不服气,还要跟他比赛,又切了好几根。

那形态各异的一大堆,让他们连吃了两顿拌黄瓜。

再比如炒菜,两人开了两边煤气灶,一人一个锅。

朱明常在旁边看着他们做,一边看一边说:“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锅里已经噼啪爆响,丛欣怕油溅出来,拿锅盖当盾缩在后面,哭笑不得地说:“外公,到底慢还是快啊?”

时为笑,这话确实难解,但他可以做给她看,什么叫“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厨房里类似的话还有很多,把丛欣弄得发疯,瘀了,什么叫瘀了?面了,什么叫面了?烀一会儿,什么叫烀?

少许是多少,适量是多少量,宽油又是多宽?

洒盐的一捏是多少,一撮又是多少,手究竟得抬多高撒得才最均匀?

是时为告诉她,两根指头是一捏,三根指头是一撮,葱香菜这样取香味的菜,要快,手势要干净,砧板上流下汁水,泛绿了就是淤了。

也是他显摆地表演颠勺爆炒,像专业厨师那样,让锅里起了一团火。

丛欣尖叫,躲到他身后。他盖上锅盖,用身体护住她,却也笑起来,不记得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快乐。

后来回想那个暑假,哪怕学的都是些最最粗浅的东西,做出来的都是最最简单基本的食物,但他总是确信那是他第一次有那种特别的感觉,就好像波提切利从贝壳里生出维纳斯,米开朗基罗让上帝与亚当指尖相触,那是一种因为创造而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