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第2/3页)

对比人的十月怀胎、人世匆匆几十载,石头的生命,是一场辉煌盛大的漫长孕育、旷日持久的与天同寿。

陡然间,巨树坍塌,眼前重又一片漆黑,但这黑自由流动、随意排布,很快,黑里又褪出灰蒙蒙的白,灰白之间,显出几尊墨黑色、巨大的人形轮廓来。

肖芥子止不住地颤栗,这些人形太大,而她太渺小,像巨窟大佛脚边的蚂蚁,拼命仰头去看,却又慑服于磅礴气势的威压,不敢一直盯着看。

这感觉,像凡人窥见神明。

正对面的那一尊,是个低首的长发女人,下半身是盘缠的蛇尾,右手微微上托,掌心间伏着一块石头。

转向边侧,还是那个长发女人,她像是趴卧在地,一手支颐,一手托举,掌心间立着一块石头,因为是立着的,很像人形。

那感觉,她正在细细端详手中的人形石,巨大的蛇尾扬上半空,很轻松惬意的身姿。

这是……

肖芥子脑子里灵光一闪。

女娲造人,没错,是女娲造人!

这是独属中国人的创世神话,大街上随便拦个人问,都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女娲是人身蛇尾,发型一般是长发。她擅长抟土造人,造人嘛,造好之后,自然要托高了仔细端详,唯恐有哪里塑捏得不周到。

她又转了个方向。

这一次,女娲是长身立起的,微微垫脚,当然,因为她是蛇尾,垫起的是尾尖。姿势是仰头上看,右手高抬,手上攥着黑魆魆的一团,多半也是块石头。

这不消多说,是在补天。

肖芥子看明白了,心下却一片茫然,她再次转向。

这一尊,女娲是侧向俯身的,蛇尾盘缠,神似一个“∞”形。她右手前伸,微微触着地面,指尖上立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形挺胸抬头,似乎正要迈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造人已成,放人去世上自由搏浪。

再下一尊,第五尊,也是最后一尊。

肖芥子倒吸一口凉气。

这最后一尊的姿势其实最简单,就是直立、低首,蛇尾拖在地上。

这些巨大的女娲像,本身就是轮廓、剪影,谈不上细节,但可怕之处在于,她总觉得那眼神是在看着她的。

之前几尊,女娲都跟手中的“物件”有互动。这一次,女娲手中没任何物件,却丝毫不影响互动感——低处仰望,高处俯视,那俯视威慑力满满,形如审判。

五尊女娲的轮廓剪影,初时清晰,后来也像巨树坍塌一样,流沙般四下涣散。混乱中,千万道日光自黑与黑的间隙射入,刺得她睁不开眼,或者说,即便睁眼,看到的也是一片光海光晕茫茫。

她听到自己在说话。

——“交给他,记得交给他。”

又听到有人喊她:“肖结夏!”

她听出是陈琮的声音,愕然回头。

陈琮怎么会知道,她妈妈给她起的、最早的名字?她早就改名叫“肖芥子”了啊。

她拼命睁了眼去看,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她看到陈琮的身形,被光道拉拽得好似上古岩画上的人形,一直冲她挥手,大叫:“肖结夏,苟富贵,勿相忘啊。”

什么?这不是《史记》中的词儿吗?陈琮说话,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文绉绉的?

***

肖芥子被姜红烛晃醒过来。

天已经亮了,还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那种,窗户里透进来的道道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突然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去摸自己的脸。

万幸,皮是皮肉是肉,依然年轻细腻有弹性,并没有长成煤精镜。

她长吁了一口气,撑着地坐起来。

在地上躺了一夜,寒气浸体,哪哪都酸,后脑勺也疼,半夜摔倒时磕到了。

那个煤精镜落在身侧,她下意识伸手想拿,姜红烛快她一步,一把抱起了揽进怀里,像是生怕她抢。

肖芥子失笑:“至于的嘛,我又不要这东西,看看胎足够了……”

说到这,突然想起来了,头皮一麻,直起身子:“红姑,你昨晚看到什么了?你知道你后来一下子僵着不动了、连煤精镜都没拿住吗?”

姜红烛没说话,独眼盯着她看,眼神是那种形容不出的怪,看得肖芥子心头打鼓:“红姑?”

好一会儿,姜红烛才嗯了一声:“知道。”

她一只手抱着煤精镜,另一只手撑着地往回爬,像单桨划舟,爬得很滑稽。

“这个就像出仙儿、走阴,到后来,总会失去意识的,也不奇怪。就像睡了个长觉,睡着睡着就醒了。”

原来如此,听她的语气挺平静的,肖芥子提着的心放下了些,但还是不免有点忐忑:“那红姑,你看到我怀的胎了吗?”

姜红烛身子一顿,说:“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