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民国练习生(七)(第3/4页)

平姨是于曼颐第一次来上海时住的地方,是宋麒的上一个房东。她不喜欢那个阿姨,太凶了,她也不喜欢宋麒又要把她送走。她不是不能搬出去住,她也知道在宋麒家只是过渡,但是他又像重逢那天一样赶她……

“不用,”于曼颐说,“我会收拾好,我再找一个旅社就是了。”

“旅社还是……”

“住旅社,”于曼颐说,“我不住平姨那。”

她住平姨那,就是宋麒的上一间房子。他都要赶走她了,干吗还要吧她安排到他住过的地方?她住在那就会想起那天他教她用手电。

她已经很努力地去认识这个城市,认识这个新世界。可他们又总是比于曼颐快一步,他们总是在做她理解不了的事。他办报纸的时候,她就看不懂后面讲主义的版面。现在她能看懂一点了,她还知道自己是“封建残余”,脱离了于家她就是“无产阶级”,可他又在看她看不懂的英文书了。

她第一次和他吵架就是因为他们商量事情不带她,现在他还是不带她。她于曼颐终归是外人,是城市的外乡人,是这些进步的学生里的异类。

宋麒这次没来找她道歉。于曼颐在卧室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出门的时候,看见一片狼藉的房间里,只有一个新洗的杯子放到桌上,里面倒了清水。宋麒把她买的花替她插了进去,但他已经出门了。

家仍然是于曼颐收拾的,宋麒说别人都有花,他没有,于曼颐就很赌气地在离开前把家收拾干净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欠他少一点,他替她做了好多事,可她为什么还是这么委屈呢?

快到晚上的时候宋麒从公司回来,拿了一个纸袋。于曼颐打定主意不再问他,她特别讨厌宋麒那些沉默着看向她的时刻。走的时候宋麒让她把收好的行李也带上,于曼颐觉得他是今晚就要把自己赶走,心里更是生出恼火。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的坐上黄包车,去赴和方千的那顿晚餐。

真是一顿寡淡无味的晚饭,看来人的味蕾是受心情操控的。真正发自内心高兴的人只有卢相沧,他抱着酒杯和于曼颐挥斥方遒:

“大公司,第一份工作就是大公司,真是好平台,真是高起点。不过相比这些虚名,那三年培训课程才是最叫我羡慕的!听说如今沪上名声正旺的那位姜玉校长也是商务印书馆的练习生出身,于二小姐啊……”

“我不是于二小姐。”于曼颐心情不好,脸色和语气都冷。

宋麒正低头吃饭,闻言抬眼看向她。于曼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只是固执纠正卢相沧:“我是于曼颐。”

“是的,是的,”卢相沧醉中也残存清醒,立刻改口,“你自然是你自己,我只是二小姐叫得顺口……总之!”

“于小姐,苟富贵,勿相忘!商务印书馆里,自有一番天地!”

卢相沧这话一说完,便“扑通”一声倒回桌面,将酒也撞得滚落。方千眼疾手快扶住酒瓶,苦笑着对另两人道:

“真是没出息,不然你们两个先回家,我等他朋友来接他?实在不想叫他吐在我家车上啊。”

先回家?哪里是于曼颐的家呢?她已经把她的家烧了,宋麒的家也不是她的家。她忽然仰起头,将酒杯里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便起身抱起了自己的行李。

学校附近便有很多旅社,于曼颐准备在旁边找一家过夜,明日再找更合适的。她不想和宋麒说话,他也不主动叫她,只是拎着那个纸袋,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跟着。

夜深人静,巷弄人稀。于曼颐听着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一直没有远离,忽然停住步伐,回头质问:“你总跟着我做什么?你不是要我今晚就搬走吗?”

“我没有要你今晚搬走。”

“你让我把行李都带出来,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思”字话音未落,于曼颐忽然看到宋麒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铁瓶灌装的酒。他们所在之处是一个无人的十字路口,路边聚拢着一团扫起来的梧桐叶。原来天气太热的时候梧桐叶子也会往下掉,是一种与秋日枯叶有所不同的衰黄。

宋麒将那酒瓶拧开,倒到落叶上,烈酒一瞬间浸透了干枯的叶子。于曼颐不明所以,她提高声音,质问道:“宋麒,你到底要——啊!”

他指间忽然窜出一簇火焰,于曼颐都不知道他是何时拿出的打火机。他用打火机点燃了一片落叶,然后将那落叶直接扔进落叶堆里。

“轰”的闷响,一团火从枯叶里窜起来,在寂静的夜色里窜到半人高,吓得于曼颐倒退两步。然而那爆燃只是一瞬间,很快,火焰的高度就下降到脚踝,是一团亮在夜色里的旺盛、稳定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