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凿开石头的非洲小孩

我没有立刻回答。

这差事放我们部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称得上陷害,去非洲要打二十几种疫苗,面临真正涉及生死的危险,而且说是三年,项目完不成,十年的青春扔进去都有可能。

但我不一样。

我去了很大的公司,考过了所有能考的证书,所有人都觉得我体面了,赚钱了。

可是站在程厦面前我就知道,我和他的距离还很遥远。

房地产正在衰落,像我这样没背景没学历的小职工想要升职,太难熬上去了,其他组有个大哥跟我一样的职位,他十年没升职加薪过了。

不过他是本地人,有好几套房在收租。

老冯是在给我机会。

可是我知道这一趟风险很大,而且几年都不能回来一趟。

换句话说,选择出去,我和程厦就再也没有可能性——那个从十几岁就开始做的梦,就彻底碎了。

我原本想,如果他不让我走,我便不走了。不就是有女朋友了,我可以跟他女朋友做姐妹,我可以再卑微一点,再不要脸一点……

可是看着他给女朋友发短信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永远做匍匐在地上的影子,怨毒又丑陋的窥视他们的幸福。

我想要和他平等的对话,而不是被他可怜,被他忽视,被他一直当成那个距离他最近,却永远不会被他考虑的人。

这种渴望如此强烈,甚至超过了“永远和程厦在一起。”

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这么上了飞机,甚至没有跟程厦道别——那次不欢而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一路紧张偷瞟别人,有样学样,才终于顺利的坐在座位上。

看着窗外的蓝天,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坐火车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心情,惶恐、忐忑又期待,只是那时候,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见到程厦了,他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而现在,我要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了。

我想给他发条微信,可是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尴尬做作,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就在这时候,时隔两个月,程厦的消息突然跳出来:今天要不要去吃麻辣香锅?我去你们公司找你?

“飞机即将起飞,请您关闭电子设施。”

这时候空姐走过来让我关机,老冯看了我一眼,我就关了。

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越飞越高,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这座海滨城市,真美啊,宝石蓝、波光粼粼大海,就像一个梦。

何其有幸,曾经遇见你。

何其有幸,终将与你分离。

再见,程厦。

后来,我终于知道老冯为什么要带着我了。

他这个人性格刚硬,认准了的事情一定要做好,说好听点是上头领导的一员猛将,说不好听点就是轴。

他是总负责人,手底下各种人也都是有脾气的,非洲的工头又特别懒,稍微说两句,一个种族歧视的帽子就给你扣下了。

他不耐烦跟人沟通斡旋的时候,总得有个自己人在中间打打圆场。

他本来想带个男的来,但是我们这一批男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就选了我——他后来跟我说,其实没想到我能坚持下来。

我一边跟着他看图纸、计量结算,一边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跟着分项负责人跑现场,晚上还得恶补法语,非洲人意见太多了,我和老冯都听不懂,就很被动。

老冯脑子转得比正常人快,又是个工作狂,我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进度,天天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老冯骂人那叫一个难听,我们这个工程部有个大哥,一米九几的个头,让他骂得蹲在地上嗷嗷哭。

幸好,我早就练就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等他骂完就赶紧递上一杯热水:“师父,您歇一会再骂……顺便给我讲讲呗,这怎么算的这个?”

第一个月,我暴瘦了十斤。

第二个月,终于习惯了工作节奏,我,感染了沙门氏菌。

这病倒也不致命,就是折磨人,我打小身体好,这么猛烈的高烧是第一次。

躺在床上,只觉得有火在全身暴虐的燃烧。

我做了很多很多梦。

梦见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坐车毫不犹豫的离家出走了,我爸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我吓得尿了裤子,我爸红着眼睛看向我,我哭着说爸爸你不要杀我。

梦见奶奶,她佝偻着腰捡到一个塑料瓶,心满意足的笑了,然后一眼看到我和我同学经过,赶紧像做贼一样捂着脸跑了,我在后面叫着奶!奶!撵不上老太太。

梦见我电子厂的姐妹们,她们疯玩疯闹享受青春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做题,她们嘲笑我,然后买很多咖啡喝零食,放在我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