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暴雨夜, 电似龙蛇,风雨瓢泼。
刘彻身上的冕服已经被淋湿透了,黑红两色的衣摆委落在泥地里, 混着泥和水。
雨越下越大,雷声震耳欲聋, 雨声也震耳欲聋,几乎分辨不出雨声和雷声的区别,只在几道龙蛇般的电光闪过时, 昭示着雷电正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过天际。
就在这样的电光和雨声中, 刘彻跪在窦太皇太后面前。
他低下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哗啦啦地流淌, 他看见窦太皇太后的衣裾垂落在他眼前, 上面有水渍,也有泥渍。
在这一瞬间、就只在这一瞬间,刘彻脑子里闪过一阵恍惚。
他想起建元二年,他也像现在这样跪在窦太皇太后面前,像这样看着窦太皇太后的衣裾垂落在他眼前。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 窦太皇太后,杀他的心腹, 废他的新政,夺他的权柄。
当年的那一段衣裾和现在的这一段衣裾, 隔着数年的光阴, 两个场景就在刘彻眼中重合在了一起。
窦太皇太后的声音在这时响起,老迈而缓慢, “这么晚了, 皇帝回宫吧,皇后还等着你呢。”
刘彻立刻清醒过来, 抽离掉所有多余的情绪,冷静地做出了决断。
不错,他现在应该回宫。
他此来是为了遣人上堤坝,以皇帝的身份压制住窦家人,强行拿到“窦家人监造的堤坝有问题”的证据。
虽然有窦婴在其中策应,但此计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奇”字。
因此他夜出未央宫,不带仪仗,白龙鱼服,以期兵贵神速,打窦家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窦太皇太后出现了,就说明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被看破了。“奇”之一字已是荡然无存,于是依存这个字而起的整个计划都如风中砂砾一般,轰然崩塌。
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此行注定徒劳无功。
刘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从地上站了起来,侍从也都跟着他站起来,做出要离开的姿态。
仿佛是不经意之间,又或是冥冥之中鬼使神差,在站起来的同时,刘彻往远处看了一眼。
恰在此时,有惊雷横过天穹,刹那明灭的雪亮电光在那一瞬间照亮了刘彻的视野,使他看见了那条堤坝黑黝黝的影子,仿佛白色天空下一块黑色的剪影。
刘彻只看了一眼,他想收回视线,可他的视线却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没办法收回来。
他死死地盯着原本只想看一眼的那个方向。
他此时所在的地方正是河川之上,脚下滚滚雨水冲刷着泥土往地势更低处涌流,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那条堤坝,近到一目可眺。
而在堤坝之后,是河。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放缓了。闪电的余晖凝固在天边,将散未散,在这冷酷的白光照耀下,河上起了一道土黄色的墙,或者说是一道土黄色的山。
可不曾有人见过高可接天的墙,也不曾有人见过缓缓向人来的山。
那不是墙也不是山,那是潮!自河上卷起来的,一道土黄色的潮!
此时此刻,刘彻忽然想起幼时曾见过的,被锁在笼子里的那种野兽,用头颅和身体疯狂地撞击笼子的每一个角落,那种将要出笼的凶狠气度,和眼前这道冲向堤坝的潮重合在了一起。
可野兽出笼至多不过伤人几十,这潮若冲垮堤坝,是要杀人十万,伤稼千里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刘彻身为天子,更不会履足险境,是以他选择的位置虽能望见堤坝,却没有被决堤的河水淹没的风险。
是,刘彻判断河水将要决堤,不是因为他熟稔水事,而是因为那潮太凶猛也太可怕,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凭本能判断出,潮一定会冲垮堤坝。
闪电的光消逝了,巨大的雨声遮盖住了潮来时的声音。天上地下一片漆黑,刘彻知道那道潮还在且正在缓缓逼近,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可他就是知道那道潮还在。
雨更大了,这是刘彻一生中淋过的最大的一场雨。
他今夜出宫,做筹谋已久的一件事,却没能做成。因为有窦太皇太后阻拦住了他,窦太皇太后叫他回宫。
刘彻心知肚明他回去之后窦太皇太后要做什么,无非是决堤泄洪,彻底毁掉那条堤坝,毁掉能将窦家人从公卿打入牢狱的证据。
这一局他仍然输在窦太皇太后手中。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人力有时尽,输了就输了。
窦太皇太后已经老了,长乐宫中熏再多的香料也盖不住那股行将就木的气味。或早或晚,他总会等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他还年轻,他等得起,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机会。
可那道潮,非人力可为啊。
那道潮来了,就意味着无论窦太皇太后来与不来,这一局,刘彻都输了,输给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