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黄粱梦破(七)(第8/9页)
那昏黄的光,照地他连熬好几夜编写律书的双眼,酸痛地难受。
“大人是怎么了?”身后的随从问道。
“无碍。”
站在台阶缓了缓,他方才一步跨上最后两级台阶,走进了自己的府邸。
一路上,是丫鬟小厮的行礼。
“大人。”
他仍然只是颔首。
但在要往后院去的廊道上,他被人拦住了。
是自己的哥哥。
“阿弟,你连日不回家,是在外忙什么?”
不敢再和三年前,刚入京时,喊这个做着大官的弟弟叫二哑巴了,怕被人耻笑。
许执将头上压人的乌纱帽拿了下来,放在臂弯里。
对哥哥笑道:“在外有些事忙,这才好些日不回家。”
都是应付人的话,便是说了,他这个哥哥也不会懂,更不会听了。
想了想,许执正要寻些家常话和哥哥讲。
譬如侄子最近书读的可好?哥哥嫂子在府上住的如何,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不好对他妻子说的?
他们是在三年前,来京投奔他。
他将哥嫂安排住在厢房,又让侄子和他的一双儿女一起读书,但侄子读书没有悟性,他不得已,又另寻个先生教导。先生有时向他隐晦说侄子“朽木不可雕也”,他只多加些银钱,让其多费心。
哥哥嫂子曾被他拖累,他如今有了能力,该多照拂。
但许执的念想被打断了。
“阿弟,我最近有些缺银子,你方便支使五十两银子给我吗?”
矮了近一个头,站在这个弟弟面前,他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可想及妻子想要的那副金臂钏,自己也拖欠赌坊的钱。
倘若再还不上,那些人找上门来,会给弟弟丢人。便只能硬着头皮,说出了口。
等给妻子买了首饰,他又还了债,一定不会再赌了!
“你又去赌了?”
许执的一颗心凉下来,一双眼落在哥哥唯唯诺诺的脸上。
从进京没半年,哥哥便迷上了赌博。
输去大把的银钱,都是他在补给。
曾经一个铜板都要掰开用的人,现在却是一两银子,眼都不眨地送了出去。
可知赌坊里的那些人,是以此为生,专出千炸人钱财。
他劝过哥哥不知多少次,次次都说要戒赌,却没有哪次真正戒掉。
又来了。
“阿弟,等还了这次的钱,我发誓,一定不赌了!”
许执沉默下来,在外边的雨斜飘进来,在他一声声的“阿弟”中,兀地冒出声:“二哑巴,你再帮帮哥!”
他身上一片沁凉,扯开了被拽住的袍袖,终于开口道:“哥,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让人跟你过去还钱。”
从哥哥身边走过去时,在官场上目观八方的眼,扫视了那隐藏在角落的轻蔑视线。
许执知道,他这个哥哥在想什么。
曾经一次,他为了送什么东西去给哥哥嫂子,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也不该是私语了,就在院子里,被门外的他听到。
“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样,做官不就是为了家人宗族谋利吗?你这个弟弟倒好,摆出一副清正廉洁的样子,我们是过来京城享福的,不是来受苦的,连多要碗燕窝,也要被他那个夫人说。”
“可不是,当年要不是我花做工的钱,给他买那些蜡烛读书,他能考中进士做官吗?忘恩负义的玩意,多要几两银子,跟要他命似的,问东问西。”
……
他没有再听下去,也不再去看那道视线。
收回目光,他继续去往后院,在妻子的房门前停住,把那封在怀里捂热的书信,给了妻子的仆妇。
“把信拿给夫人。”
他没有进去。
从三年前,以无能帮衬收受贿赂的大舅,其因罪被贬官,无召不得复用后,妻子便不大与他说话了。
“倘若当初没有我家的帮衬,他许执就是一个小破官,如何摆脱县官的身份,如何上京来!是谁在帮他!他都忘了一干二净!”
“他与我哥哥曾把酒言欢,当今却审罪我哥哥,让我家门楣败落!他还是人吗!”
……
三年间,这些话从声嚣甚上,直至湮熄无声。
最后,化作了低泣的哭音。
许执低头转过了身,走向自己的书房。在这个家中,那个地方,兴许是唯一的净土了。
身后,透开一条缝隙的海棠花窗棂背后,那道目光看了他的背影很久。
垂落在膝上的手里,是又一封哥哥从远地送来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