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第4/8页)

他还见到了周密的故友,后来与其分道扬镳的赵孟頫。

一个入元,一个留在了深山古林,不履尘土。

刘琨在见面前,也曾质疑过赵孟頫在宋亡之后的变节仕元,天下人皆可仕,唯有赵孟頫作为帝王宗室,最亲近的血裔,是最不能、也最不应该为新朝入仕之人。

然而,真的相见,才发现这也不过是一个被裹挟在命运洪流之中的可怜人。

有人选择为国殉身,一炬而焚,有人辗转飘零于世,以书画之巨笔,再续世间文脉。

他这般向对方感叹:“怜君多才,何意偏托生为赵宋宗室呢?”

赵孟頫也在叹息:“「故国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去朝周」……在新旧时代的夹缝里来来去去,起起落落之间,挣不脱,看不得的,便是我了。”

刘琨的最后一站,又过了十年,去见了那位在天幕上出现过许多次的水云先生汪元量。

当年,他作为宫廷琴师,因为宋廷的覆灭而随两宫被掳北上,在北方的苦寒之地,一待就是许多年,才获准黄冠归去,回到江南。

汪元量虽然回来了,但更多的故宋之人却滞留在北地,再也不得归来,只能对着燕山大雪、荒寒朔漠,追忆着江南春水、藕花长亭。

故宋的十余位宫女,在汪元量临行前为他送别,作《望江南》数首相赠。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万里长城横玉带,六街灯火已阑珊,人立蓟楼间……”

汪元量信手拂过琴弦,与刘琨的箫声相和,低回宛转,如泣如诉,如同北方那些不得归的宫女魂灵的梦语。

白头归未得,梦里望江南。

这是个人身世飘零的至深挽歌,也是国家改朝换代的杜鹃啼血。

恨只恨,春风未解兴废事,何意年年扑眉间?

刘琨见完汪元量,琴箫合奏过一曲,本拟就此结束在崖山的行程,可是,他翻过了那一首首送行的《望江南》,看着那些和着血泪写出来的词句,心中忽然就冒出了一股冲动。

他要前往北方,将这些宫人带回故土,生也罢,死也罢,总要归来看看。

没有人比他更懂滞留异乡、形影相吊是什么感觉了,那种为天地所弃、举世茫茫所遗的孤独,犹如利剑穿心般苦痛。他不愿见到自己经历过的悲恸,又在旁人的身上重演。

刘琨独自一人,孤身跋涉北上,辗转许久,终于来到了大都。

一打听消息才知道,当年写《望江南》的女子们多已去世,或是因为不适应北地气候苦寒,或是国破家亡郁结于心,其中更有凄惨者,受尽折磨而终,成为了深宫中一缕幽魂。

只有故宋昭仪王清慧尚在,被囚禁于大都城外的一所道观。

当年亡国,她曾写出过一首《满江红》,传遍江南江北,饱蘸血泪与离恨,是乱世中的长歌当哭,天地同悲。

王清慧已经病得很重,容色憔悴,然而,当刘琨来到秋风萧瑟的庭院,手持玉箫,吹响了一曲烟水飘渺、流云依依的吴歌时,她的眸中还是燃起了一道别样的光彩。

一曲终了,刘琨说:“走,我带你回江南去。”

王清慧眼眸沁泪,无声点头。

刘琨进场时拿了不少道具,郑成功也赞助了他一些火器,很快摆脱了追兵。

只是此行山长水远,又时逢乱世,回去的道路还是走得很不太平,加之舟车劳顿,这让王清慧的身体每况愈下。

穿过朔风猎猎,一路南下,气候渐渐变得温暖湿润了起来。

他们开始登舟过江,但王清慧滞留了北方太久,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无法适应南方的气候,忽然病来如山倒,新愁旧病一起袭来。

“我大概是回不去了”,她带了些自嘲地说,“「却望并州是故乡」,不知不觉,我离开的岁月,已经比曾经居住在这里的时候还长了。”

魂牵梦萦是江南,不如归去,又能归向何处?

“莫要胡说,你会好起来的”,刘琨很为她着急,在船上根本找不到医师,只得按照天幕上众人的指点,采取一些措施,效果极其有限。

在一个星月沉坠的长夜,王清慧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忽然回光返照般披衣坐起,坐在船边,请刘琨再为她吹一首吴歌。

刘琨低眉沉目,握着玉箫,一个个苍凉的音符低如叹息,破碎着跌入水中,似真似幻。

小舟荡过江心的烟波,飘飘悠悠地往下游的建康城驶去,他不知吹奏了多久,直到后方再无声息,“不要睡……我们就要到江南了。”

天光刺破层云,灿烂如粼地洒满了江面,建康城的轮廓已然在望。

然而,王清慧终究死在了船上这个漆黑无垠的夜晚,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幕。

刘琨将她的尸骨送回了临安故地埋葬,吹箫而祭,薄酒相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