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璧碎 第十九回 亏欠(第4/6页)
曦禾撇了撇唇角:“难道不是在新进的宫女集体去拜会薛皇后的那天吗?”
昭尹摇了摇头:“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经见过你、知道你了。”
曦禾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表情顿时警惕了几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得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昭尹说到这里,松开手,将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离,见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无比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当时很专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但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曦禾露出厌恶之色。
昭尹没有被她的表情气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为什么?”
曦禾没有回答。
昭尹的目光透过她望向远方,淡淡道:“朕自有记忆以来,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亲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时兴起临幸了她,后来就忘了。同阶的宫女对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讽,纷纷落井下石,总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对一切都逆来顺受,大家把衣服丢给她,她也就乖乖地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肿得像馒头一样,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钻心地疼,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厨房偷酒……”
曦禾定定地望着他,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她自去年入宫以来,受尽恩宠,可以说是后宫里和昭尹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却也是第一次听昭尹说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月影婆娑,昭尹的脸因为背光的缘故看不清晰,只有一双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敛起平时的阴笑后,反而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凉。
“她喝完酒后就会变得很快乐,会一边唱歌一边洗衣服,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歌声却美极了。每当我听到她的歌声,就会忘记我们有多么不幸。可是,偷得多了,厨子们就发现了,他们用世上最难听的话骂她,用东西丢她,她就拉着我拼命地跑啊跑,我不知道宫外的同龄人都是怎么样的,但是想来,那个时候的我,和街头的小叫花子,其实是没多少区别的。”
曦禾低声道:“难怪你那么喜欢姬忽……”
昭尹的目光流转着,横看了她一眼。
“姬忽的歌唱得很好,不是么?”
昭尹扬唇轻轻一笑,摇头道:“不……不,与那无关……姬、姬忽她……不一样。她和你们,都不一样……”
曦禾冷哼一声,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昭尹握住她的手,继续道:“我九岁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亲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里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没有回来。于是我就出去找,结果发现她晕倒在河边,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里。我抓住她的手拼命摇,一直叫,她却怎么也不醒。我觉得好害怕,生怕她就这样死掉离我而去。偶尔有宫女太监走过,我向他们求助,但没有人来帮我,一个都没有。最后我没办法,就回屋找了块木板和绳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绳子绑好,一点一点拖着绳子拉回屋。从河边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离,我拖了整整三个时辰。没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灯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来,我一边拖一边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死了吗?”
昭尹凝视着曦禾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当时,没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后来呢?”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十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当然,也没有人来看我。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再一点点地落下去,影子沿着门缝一点点地移动,很慢很慢。我看着那些影子,恍恍惚惚地想为什么我会遭遇那样的命运,我是皇子啊,拥有当今世上最高贵的出身,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童年?为什么太子荃他们可以锦衣玉食一呼百应,而我连拉娘亲回家都没有人施以援手?为什么别的妃子病了有御医专门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十天,却没有一个人过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头慢慢地握紧,声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静静地看着他,表情复杂,半天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昭尹很慢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曦禾心中一紧,每当昭尹这个样子笑时,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不祥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后我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会遭遇那一切、过得那么苦,而那个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想知道吗?”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拖了起来,然后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一个字一个字道,“姬、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