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九章
帝都,王城内宫。
时已近秋,一场微雨之后,御殿天宫都带了几分清冷的气息,唯有长明宫中的兰台汤池仍是幽香馥郁,奇花绽放,仿似融融春日,温暖怡人。
又至黄昏,两列锦衣宫女挑起数盏紫玉琉璃灯,殿中暖雾氤氲,暗香如缕,且兰方才沐浴完毕,素丝罗衣外一袭轻裘半掩,斜倚凤榻,正由两名垂鬟侍女以碧梳香巾慢慢梳干长发,丝缕琼光透过珠帘宝屏映在女子雪脂般的肌肤之上,一泓墨色流泻婉转,柔水幽兰,清美不可方物。
这兰台与长明宫主殿相距甚近,中以双重飞桥交错相连,往来方便,又因其地暖温宜,乃是东帝秋冬之时长居之地。
九夷女王入宫,东帝命人添置宫奴侍女,侍奉女王暂居兰台,每日虽不停驾留宿,但皆至兰台用膳小憩,亦常在此面见重臣,并且降旨大修重华宫,新建凤仪殿,钦天司亦开始择选吉日,着手筹备帝后大婚的典仪。
天子大婚,四海同庆,帝都内外铺金鎏彩,喜盈天阙,一片祥圣之气。而与此同时,王师六军构筑兵事,厉兵秣马,却隐隐透露出大战将至的紧张。
自王师归朝之后,除了苏陵、靳无余等曾随军灭楚的将领,雍朝众臣多对伐宣之事一意反对,争论不休,更有甚者,六官重卿联名上书,叩请东帝收回成命。
谁知当日,长明宫便连降三道御旨,罢司徒辛颜世袭之职,黜退为民。司空如忌连降数级,罚俸一年,贬至造工司为吏。甚至连太宰伯成商亦遭面斥,被勒令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入朝。
跟着,东帝连续拔擢九夷旧臣,尤其被誉为智囊军师的叔孙亦,入朝不过数日,便受命暂代司空之职,地位仅次三公,一跃而至六卿重臣。古秋同、楼樊则为先锋将军,分领大良造、国尉封衔,且受兵符,负责统调先锋兵马,王城禁军则仍由左右卫将军统领,并诏昔国储君苏陵入宫,随侍帝侧,三日后晋封昔王,兼领司徒之职,入主中枢。
继凤后倒台之后,帝都再次肃清朝野,一时间诤议非议,皆在东帝不动声色的铁腕之下肃然止息,伐宣之战,已成定局。
不日之间,数十艘张有跃马帮徽识的双桅战船由旧楚边城转道扶川,陆续驶入王域,除了粮草军需,更带来大批兵器火药。东帝亦再降恩旨,允许昔日来自七城之地的灾民定居王域,甚至从军入伍,待之与帝都子民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王师兵员再增,但即便增兵,加上王域属国,倾其所有兵力亦不过七万左右,而宣国仅是边境驻军便逾十万,遑论横扫北域的赤焰军主力,二十万精兵铁骑虎狼之师,谈之令人色变。
无论是兵力还是战绩,王师皆与赤焰军相去甚远,不怪众臣无人看好此战,亦有朝臣私下将家眷送出帝都,以避来祸,去处最多的便是太宰伯成商的封地昭国。东帝对此虽是了如指掌,却始终未做任何表示,昭公亦默认此举,不加勒令劝阻,归朝之日再次上表,于九华殿上恳求东帝罢兵息战。
且兰此时地位特殊,册后之前奉诏以九夷女王的身份参议朝政,更因东帝每日驻跸兰台处理国事,对朝局知之甚详,且颇具影响,以叔孙亦为代表的九夷旧臣与以苏陵、靳无余为代表的主战派将领皆与她渊源深厚,乃是朝中支持出战宣国最主要的力量。
倾此一国,守此天下。经历了亡国战火,再入这九重深宫,且兰此时真正明白自己的母亲在多年之前面对那个人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做出那个高瞻远瞩的决定。
那是一种绝对的信任,亦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其实从那时起,世上便已不再有九夷一国。
思及此处,她微微阖眸,唇畔逸出一丝轻叹,在这片陌生天地,风口浪尖,心中却出乎意料从未如此安宁,或许亦是因为那个人,他似乎永远不会失却的从容。
外面传来内侍通报之声,身旁宫女纷纷向后退开,敛衣跪倒。且兰转头看去,东帝已到了帘外。
他应是刚才退朝回宫,却已换了件素锦常服,仅以玉冠束发,未着王袍,因着雨后天寒,外面披了玄色银丝狐裘,灯中影下衬着淡淡神色,更添雍容清贵。
他抬手令宫人退下,独自越帘而入。
“王上。”
且兰牵衣起身,屏退左右,亲自侍奉他去了裘衣。多日以来,早已知他的习惯,不喜普通宫人近身,离司如今不在帝都,一应起居倒多是她来照顾。
他侧首微微一笑,温润清冷,翩然如旧,“用过晚膳了吗?”
且兰柔声道:“尚膳司来请了几次,等你回来,今日怎么迟了?”
他转身轻拂衣袖,低声咳道:“些许事情耽搁了。”
闲闲对话,仿佛相处日久,自然而然,收起所有的疏离与隔阂,他却比任何人都好相处,亦是体贴入微,着人沉迷,曾有的那种莫名的亲近便越发清晰,除了东帝与女王,他与她似乎从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