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3页)

她们的不幸,最终都会变成爸妈上访的资本。就像许妍子宫里生瘤,也被他们到处宣扬,无非是为了多要一笔赔偿金。许妍心里的愤怒,如同休眠的火山,这时又燃烧起来。所以或许并不是完全为了乔琳,更多的是想反抗爸妈的意志,给他们沉重一击,——她又给乔琳打了电话。乔琳有点受宠若惊,说你从没给我打过电话。许妍说,你最好再考虑一下,留下这个孩子,一生可能都完了。乔琳说,可它是活的啊,在我身体里动,真的很奇妙,那种感觉你不会懂的……许妍冷笑了一声,是啊,那种感觉我不会懂的。以后你的事我也不会再管了。

乔琳没有再打来电话。许妍偶尔想起来,会在心里算算月份,想一想孩子还有多久出生。

乔琳坐在操场的看台上,咬着一根棒冰,嘴上都是鲜艳的色素。许妍走过去,说你躲到这儿有用吗?乔琳不说话。许妍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看男生为了你打架?既然你不想跟他们谈恋爱,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好,让他们围着你团团转呢?乔琳说,可能害怕孤独吧,她抬起头,咧开橘色的嘴唇笑了,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这样的女孩?

许妍在床上躺下,伸手关掉了台灯。但黑暗不够黑,窗帘的缝隙间夹着一道颤巍巍的光。她正犹豫是否要去消灭那簇光,乔琳的手穿过阻隔在中间的被子,找到了她的手。她说,你还记得吗,从前姥姥生病我把你领回家,咱俩挤在我那张小床上。许妍说,那是很小的时候,上了初中我就没再去过。

乔琳握紧了她的手,说我知道上回我说错话了,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可是真怕你再劝我把孩子打掉……许妍说,承认吧,你现在后悔了。乔琳说,没有,我想通了,不管我给这个孩子什么,给多给少,它都是奔着它自己的命去的。你小时候受了不少苦,现在不是也过得挺好吗?许妍问,你自己呢,你是奔着什么命去的,干嘛非要背那么重的担子呢?乔琳在黑暗中笑了一声,我爱逞能,老觉得没我不行,其实我有什么用啊?她捏了捏许妍的手心,上访的事我早都不抱希望了,就是跟林涛呕一口气。当时他说,你家里要真是讨到了说法,再也不闹了,我就娶你。其实怎么可能啊,人家肯定早交了新女朋友。

许妍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她感受着乔琳滞重的呼吸。如同一艘快要沉没的船。一个显而易见的却一直被她忽略的事实是,她的姐姐过得很糟,而且也许再也不会好了。她能帮她做什么吗?

她能。沈皓明自己就是律师,而且热心,爱帮朋友。他爸爸又有很多政府关系。

她不能。她根本无法开口。从一开始她就隐瞒了家里的事,说爸爸走了,妈妈死了,她是跟着姥姥长大的。这不是撒谎,她对自己说,只是出于自保。谁能接受一对不停闹事,总是被保安驱逐和扭走的父母呢?不过,既然她一直说乔琳是她的表姐——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帮一帮这个表姐呢?但是也有风险,她爸妈曾在采访里提到小女儿的名字,还说她现在在北京生活。一旦那些资料被翻出来,她的身份就掩饰不住了。

许妍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天快亮的时候醒了。她感觉到乔琳在耳边呼吸,嘴巴里的热气涌到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乔琳在曦光中望着自己。她一时想不起来从前什么时候,她也是这样望着自己,用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她。但是她并没有开口。

你看我也是重影的吗?许妍问。

乔琳说,不,我看你看得很清楚。

于一鸣站在她的教室门口。他说乔琳三天没来上课了。许妍说,我爸把腿摔断了,她得照顾他。于一鸣说,你爸妈一有事,她就不能来上课。快考试了,这样下去不行,你带我去找她。

外面下着雪,马路结冰了。他们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风很大,雪乱糟糟地降下来,天空像个马蜂窝。于一鸣的头发又长长了,他的脸很白,下巴上有个好看的小窝。他神情凝重地说,帮我劝劝乔琳,让她好好复习,跟我一块儿考到北京。许妍说,她不想走。于一鸣说,她在这里没有出路。许妍问,北京什么样?于一鸣说,北京的马路特别宽,到处都是商店,还有很多咖啡馆。你好好学习,两年以后也考过去。许妍问,我?于一鸣说,是啊,我们在北京等你。

许妍怔怔地看着他。他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上升,然后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