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她所在的那一国(第5/6页)
“你第一天来。如果仅仅是个看热闹的,是个过路客,或许会觉得有意思。”雅乐嘴角还带着嘲讽的笑,但她漆黑如墨的双眸却沉静如同潭水,“但待久了,知道这是你唯一的人生路途时,你就不会觉得有意思了。这是个烂学校,来这里混文凭的也都是些烂人。大家读书都读不好,家里又没钱没关系,但总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哪怕像难民一样挣扎着活着,哪怕被重点高中像防贼一样防着,和其他难民打破头抢饭吃……很有可能,一生的烂命都是如此。想想这些,还觉得有意思吗?”
“读书读得好又怎样,家里有钱有关系又怎样,重点高中可比技校烂多了,里面全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老师和胆小如鼠循规蹈矩的书呆子学生。”罗小雄热血沸腾地慷慨陈词。他突然发现雅乐看问题远比同龄人深远透彻,有种成年人才有的冷静范儿,那自己也不能显得天真,免得被她小看:“其实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烂,所有的完美和幸福都只是谎言……”
罗小雄即兴诗作还未喷发完,身后就有五六个高年级男生走过来,重重地放下搪瓷饭盆在桌上,抱臂站成一圈,虎视眈眈地围观他。眼前的雅乐也收起沉静的表情,微微眯起了眼,翘起下巴朝他们点头一笑。
“……幸福都只是谎言……我叫罗小雄,英雄的雄。雅乐,我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吃饭。”
“逃什么逃?”一个胳膊上刺了条龙的男生按住罗小雄。
罗小雄挺直了脊背,让开肩膀挣脱那个男生的掌控,满脸愤怒却小声嘀咕道:“谁逃了?”
那个男生咦了一声打算去按罗小雄脖颈。雅乐用眼神制止住他:“据说是炮仗的表弟。吃饭吧。”
“炮仗那个傻逼,快考试了都不来上课,是打算继续留级还是退学?”男生们嘻嘻哈哈围坐下来,把罗小雄夹在条凳中间。刺青男生问:“表弟?那你怎么姓罗?为什么没跟炮仗姓?”旁边有人嘲笑道:“炮仗是他表哥,又不是他爹。堂兄弟才同姓呢,小飞龙你这个白痴……”
罗小雄不去管周遭那群蠢货,只专注地看雅乐用钢勺挖着白米饭。雅乐突然问:“炮仗真是你表哥?”
“这个……”罗小雄不想对雅乐说谎,但也不能自拆台脚,含糊其词道:“关系挺远的吧……”
“远到什么程度?”
“远到差不多就快没有血缘关系了吧……”
雅乐又是扑哧一声笑起来。罗小雄松了口气,他发现她常常笑点低,却丝毫无损她高高在上的至尊地位——俯下身子的女王更让人觉得亲切。
身边那些男生边挥开膀子吃饭、边骂厨子做的什么垃圾菜这么难吃,又稀里哗啦地讨论刚才抢红烧大排时的情境,谁趁乱揍了谁报了私仇之类,提到了许多可笑的绰号和匪夷所思的轶事。雅乐听着他们讲,跟着笑,不时提点一两句精辟的评论,引得那些男生更是拍着桌子哄然大笑。
罗小雄插不上嘴。如果说,一个多月前生日的那天晚上,他所见的一袭白色连衣裙、提着精钢扳手的雅乐是混混派对上的雪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那么此刻,罗小雄感觉自己像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外交使者,只身来到英格兰皇宫的宝殿上,觐见伊丽莎白女王和她的裙下朝臣。虽然他不太明白他们说的话,但已经被这个国度兴高采烈的氛围所征服。
罗小雄兴高采烈地心想:就让这个学校去烂好了,就让这个世界去烂好了,未来的命运谁都不知道。就算注定一生要同一堆烂人混在一起,一起被迫去面对操蛋的现实……但只要这个国度里有你存在,一切都会变得明亮璀璨。
几天后的下午,汽修技校各年级正进行最后一门课程的考试。不参加考试的罗小雄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看书,等待雅乐他们班级考完,忽然听见校门口传来嘈杂的人声。看门大爷老范那道瘦骨嶙峋却顽固死守的防线竟然被人冲破了——十几个男子满身杀气地直闯进校园来。看他们年纪,在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不等。大都穿着紧身背心牛仔裤、鼓着肱二头肌、露出各种纹身,有的脖子里还戴着很粗的金项链——这种金项链只有两种人会戴,一种是刚进城的暴发户,一种是流氓。小混混不带金项链,小混混都是无产阶级,连买包烟都要去拗初中生小学生的分。
打头的那个流氓剃着只剩一点点青茬的板寸,嘴角叼着烟,眼神暴戾,径直走到操场上,仰起头旁若无人地对着教学楼大吼:“俞——志——峰——你给老子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