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去相亲 第十一章(第2/2页)
沈卓然满意于自己的公关能力,他居然在与陌生人接触中得知了这么多情况。越知道得多他越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点离奇,有点找不着北。有点超出了他一辈子的生活经验与理解能力。他似乎又愿意有所惦记,有所牵挂。妻子天人相隔,儿子大洋相距,工作早已退休,讲课可有可无,朋友不少不多,话语可说可不说,会议可出席可不出席,死亡或早或迟,早也谈不上太早,因为他已经转眼八十,迟也不可能太迟,八十过了九十还能过吗?九十过了,九十五还能过吗?一百了,一百又当如何?不信你老小子能混上一百一!他已经刀枪不入,他已经胜负无别,他已经生死相接三百六十度,他已经在淑珍走后经历了小小艳遇,他已经搂紧过亦怜,进入过亦怜,最后只怕是无怜无连、无亦无义、无情可言……呜呼哀哉。
那么,现在有这样一个奇葩让他惦念,这是多么幸福,这样才不至于弄成个不可承受之轻。
那么聂娟娟呢?聂娟娟是谁不是谁?有意还是无意说谎,与他有什么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何必相知?怎么可能相知相识?知与识何必一一核对?何必求真求实求是?人生本来嘛也不知,你又对人家娟娟说了多少真实呢?你说了你弄坏温度计的事了吗?你说了你梦中爬到了那老师的身上去了吗?你说过“文革”中你对那老师的冷酷无情了吗?命运是真实的吗?遭遇是真实的吗?《郑风》“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是真实的吗?韶乐与《东方红》是相知相和的吗?《离骚》与《古拉格群岛》是真实的吗?唐明皇、杨贵妃、白乐天的《长恨歌》与“埃及艳后”的故事是真实的吗?吴妈碰上了阿Q,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沈卓然遭遇了聂娟娟,就不能演绎出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爱玛·包法利夫人们的惊天动地的爱情来吗?
如此这般,已经是十七点了,沈卓然想起了自己没有吃午餐,他找了一个小馆子,叫上了娟娟的几个邻居,要了两份馅饼、两盘扬州炒饭、每人一碗雪菜肉丝汤面,还有一盘凉拌鸡毛菜一盘麻婆豆腐一个牛腩锅仔,一起吃饭,更加确信了“人民”对于聂娟娟的肯定与赞扬是可以信赖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动力,才是标准,才是幸福,才是依据。
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说:“我带您去看老太太吧。”
终于找到了六人一间的病房,护士不让老沈进病房,说是女性病房天黑后不准男性人员探视,老沈不得不拿出电视明星的派头,说明自己是在电视上讲过白居易和苏东坡的老师,偏偏整个一个医院,没有一个医生护士勤杂工人有闲心收看什么诗词歌赋讲座。老沈还强调,自己找到这个病房很不容易,一个单程的“的”费就是多少多少,护士立即予以驳斥,您为什么不早一个小时来?老沈无言以对。
这时有一个女中学生前来陪病人妈妈的,认出了沈卓然,表达了对他的敬意,帮助沈老师向院方讲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沈总算进了屋。
与电话里滔滔不绝的聂娟娟判若两人,她无言,她基本上闭着眼睛,对老沈的到来反应麻木迟钝。对什么病的询问也不回答。老沈看到了她的一条腿被吊起来,询问是不是摔了跤,造成骨折,聂娟娟影子一样地哼哼着回答“有,可能是”。
老沈自然也就凉了。他坐了十分钟,只是枯坐而已。
他告辞,“嗯”,聂娟娟对他的告辞回答得比较痛快,似是卸掉了一个负担。他沈卓然来得毕竟太冒失了。如果是英国人,绝对不可能当这样的不速之客。中国文化,没有受到邀请而自来的客人却也可能是颇受欢迎引起意外的惊喜的人,他沈卓然仍然不是。显然,他的到来给娟娟带来的是尴尬,如果不是痛苦,是打击,如果不是毁灭的话。
他向后退着告别,像日本人觐见天皇完事,从陛下那儿退出来的时候一样。他看到了娟娟的嘴在动,他连忙走了过去,他告诉娟娟,他的听力与他的老首长一样,正在急剧地下降,他因之没有听到她方才说的话。但是,她没有再重复自己的话,沈卓然看到的是娟娟的一滴眼泪。他的感觉是,娟娟也许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晚年巴金,喜欢用“生命的尽头”这个短语,沈卓然是从巴金那里学来这个相对婉转一些的说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