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江河日下(第2/3页)

农民付了药费,他今天没开张,等着去卖菜,“对不起哦,别哭了别哭了。”他安慰家文。

家文还在痛哭。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紧张情绪,碰到这个意外事故,突然喷薄而出,她需要宣泄。丈夫病重,一大早,儿子遭遇车祸,她马上要给卫国送饭,接着就要折回头上班。厂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一线有人被劝下岗。所以她不能请假,必须加油干。压力太大……有时候午夜梦回,家文会突然惊醒,摸摸身边,光明还在,这是她唯一安慰。万幸。今天真是万幸。她不敢想,如果今天光明再有个三长两短,她的日子会怎么样,她还能不能撑下去。光明过来抱住妈妈。他已经不哭了。可妈妈还在哭。他以为她只是因为他受伤难过。他还无法全面理解生活,体会命运的残酷,生活的重压。然而,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偏偏能够无招胜有招,承受这一切。

生活继续。家文还得推起自行车,再度上路。

送光明到学校,委托给春荣。春荣担忧侄子,又带他到校医院检查一番。确认没问题,才让他去班级上课。

“要不我去送吧。”春荣对家文说。

“我去吧没事大姐,我去。”家文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

沿着电厂路骑下去,太阳在背后,家文觉得身体暖暖的,风迎面吹来,她忍不住再次流泪。是的,到了这个时候,何家文才真正感受到命运的残酷。它仿佛一个大怪兽,蛮横,不讲理,毫无预告地出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你的生活撕裂,任凭你痛苦不堪也熟视无睹。然而,面对这一切,何家文又告诉自己,必须挺住。这个家必须有一个人是站着的。那个人注定是她,也只能是她。

没别的,扛。

地段医院门口。家文下了车,一边走,一边抹掉眼泪。到公共水池前,她去捧水冲脸。她必须处理好情绪。她不想让卫国发现她的悲伤。

一进病房门,家文自认情绪处理地很好,“上厕所了么,刷牙了吧,吃饭了。”她像一个幼儿园的老师,要照顾孩子。

可卫国毕竟不是孩子。他敏感、细腻,一丝一毫变化尽收眼底。饭还是照吃,一口一口。家文忙卫生,嘴里还在规划着,“家里那块灵芝回头找出来,说管用,对肝脏好……甲鱼汤你喝了吧,回头再让小健弄一点来,姚家湾老鳖塘的,老鳖就吃小的好,大的成精了。”说着,她自己还笑,调节氛围,缓解情绪。

一转身。卫国看着她,眼眸中满是复杂情绪。

“对不起……”卫国气若游丝。曾经的强者,现在如此虚弱。

家文的心猛然下陷。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瞬间泪如泉涌。她走过去,抱着他的头,喃喃道:“不用对不起没有对不起不用不用……”卫国眼眶含泪。他的身体他自己最知道。

索性痛快哭一场。

哭够了,夫妻俩终于越过恐惧,又能够坚强面对新的一天。

“我去上班。”家文强打笑容。酸甜苦辣,这便是生命。

教室门口,值日老师走进来,拿着记录小本,走到光明面前。

“陈光明,鸡蛋糕你还定不定?”老师问。

“不定了。”光明说。

小学生课件有一餐。天热的发鸡蛋糕、桃酥,天冷的时候发冰棒。一个学期交二十块钱。家文和春荣商量后,没给光明定。春荣意思是,作为教工,她有一块,可以让出来给光明。

不用浪费这个钱。

老师记录上,转身走了。一会,班长和生活委员抬着一大筐鸡蛋糕进教室。“坐好!”班长命令。同学们立即各就各位,负责发蛋糕的同学抬着筐,从第一位朝后,一列一列发送。

发到陈光明,生活委员提醒,“光明没有。”

光明脸上尴尬了一下。他最怕成为异类。只好强调,“我有,在我姑那。”

生活委员纠正,“对,但这里还是没有。”继续往下发。

在光明看来,这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关卡,是个痛苦折磨。为什么他会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有鸡蛋糕,他就没有。还非要找孃孃拿。去拿蛋糕也是个痛苦的过程。陈光明拖着步子,穿过吵嚷的走廊,下课十分钟,所有人都在欢闹,只有他,还要去拿鸡蛋糕。

像讨饭。他憎恶这种感觉。

“阿孃。”光明叫姑姑。按照寿县老家叫法,姑姑应叫孃孃(第一声),这也是他讨厌的一点。为什么要跟别人不一样。

春荣抬起头,她的工作实在多。见到光明,她才想起来,连忙把桌上的半块鸡蛋糕拿过来。刚才办公室来个同事的孩子,掰走半块。都是人情。

“洗手了吗?”春荣问光明。

光明又去洗手。回来拿了那半块鸡蛋糕,无精打采往教室走。哼,糟糕,半块鸡蛋糕。无端地,光明被深深刺痛着。他是贪吃这半块蛋糕吗?肯定不是。他不是一个贪吃的孩子。他只是觉得,这半块鸡蛋糕侵扰了他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