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9/12页)

他突然哭了。

“你在批斗台上都那么又臭又硬,这时候哭什么?”她装着揶揄他。她得控制住这场离别的基调,若她也跟着心乱,哭开了可收拾不住。她说到春暖花开,带着女儿去踏青,在乡下见面,新环境肯定带来新心境,未必不是好事情。他看着她,比小时的欧阳雪还依人似的。她摸摸他的头。

也许他怕这就是永别。他也会怕。他也会对她恋恋不舍。要遭受这么多不公道和屈辱,灵魂与皮肉的痛苦,才能让他和她看到这一点。看到这一点,她觉得可以为之一死了。革命是残酷的。她又想起这句不伦不类的话来。不是又一场革命,不是它的残酷性,他们怎么会到达这个爱情至高点、感情凝聚点?残酷就残酷在这里:绝对的无望=绝对的浪漫。

回家的路上,小菲迎着冰冷的西风蹬车。假如她只能在他无望时得到他的依恋,她祈求这无望延至永远。

新的团领导找小菲谈话时,她面含微笑,如同正一步步实现神圣诺言的女烈士。领导是团里的造反派头目,叫陈益群。

“小菲姐,你的舞台成就这么大,为什么政治上不能成熟一点?你不跟欧阳萸划清界限,可以,但不能连表面文章都不做,又是信,又是寄包裹,又是去看望。群众很有反映。”

“你要我怎么办?他身体那么差,精神状态也那么差,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那活该。”

小菲险些把菜场上的母夜叉姿态拿出来,话都在舌尖上蹦跶:不要脸,你公报私仇啊?!但她压下去了。这些日子她心里满足得很。临别欧阳萸那些依恋的泪水令她满足,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见他是为离开她伤透心。小菲心里从来没这么满足过,新婚之夜都不如现在踏实。心满意足的人一般不和别人计较太多,让这个可怜虫用一颗嫉妒得发绿的心去咒骂“活该”吧。

“我真为你可惜,小菲姐。其实你在大会上表个态就行,不用书面宣言就行。”

“表什么态呀?”她好脾气好心绪地看着他。

“说你和欧阳萸是两个阶级,两种人。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不和,他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反动言论、反党作品你早就看不惯。你看,这不很简单吗?”

小菲又朝他看一眼:“当时他推荐我读的书,你不是也读过几本吗?”

陈益群脸板下来。他现在是新的领导,是一个幸福家庭的男主人,对过去的情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他说:“那好吧,就这样。”

接下去是新导演找她谈话。内容差不多,更是从事业角度唤起她觉悟。团里已多次开会,田苏菲再不和她丈夫划清界限,所有的主角都抹下来。锅炉房的老师傅干不动了,让田苏菲学学烧开水吧。从此话剧团的人听见锅炉房常常传出嘹亮的朗诵:“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回肠荡气。新来的年轻演员说:“锅炉房的女师傅台词功夫太棒了!”

小菲给自己每月一次探亲假:夜里赶慢车,第二天上午到达欧阳萸所在的劳教农场。原先这里是收管不良少年的,现在少年们出去造反了,盐碱田里一大片头发花白、脊背弯曲的身影。欧阳萸是最年轻的一个。每次他老远就叫她“小菲”。

她看见他,迎着跑上去。烧锅炉烧得发胖了,她圆咚咚红扑扑地扑到他面前。总是这次夜班车,他到了这一天这个时辰就变得眼巴巴的。她会在这里待大半天,一般都是把被褥拆洗晾晒,该补的补上。从棉被到蚊帐,艰难日子跟长牙齿似的,东西很快都给它咬出洞来。什么“踏青”?也就是俩人在树荫下坐一会儿,她逼他把几个茶卤蛋吃下去。她知道他拿到食堂就靠不住了,自己连一个整蛋黄都落不下。他边吃边问家里的事,她细声细气讲爷爷和小雪如何要好,母亲如何掌管起家里的伙食开支。她当然报喜不报忧:欧阳雪如何一场大祸接一场大祸地闯,爷爷如何怀疑到欧阳蔚如的自杀,几次提出要回上海,被她拦下来。她连自己成了半个工人阶级也不向他提。

每次她离开少年劳教农场,他都送她到农场门口。他是出不去的,但一直看她走上坡,再走下坡。坡下是个小火车站,她乘同样的夜班慢车回去,到省城正好是给锅炉添煤的时间。回去的夜班车上,她已经在计划,下次给他带什么吃的,拆洗什么。她一直想把欧阳雪带去一次,但四块多钱的火车票把这打算往后推延。一见到爷爷,她神采飞扬地形容欧阳萸的好气色好心情,编着说着,把劳教农场几乎形容成了一个度假胜地,风景好啦,空气好啦,周围全是老朋友,省长和夫人也和大家同吃同住。爷爷的反应一如往常,淡淡地说:“蛮好,蛮好。”她只和母亲说实话,说欧阳萸如何黑瘦、判若两人。即便是一群黑帮,也有人奸有人忠厚,奸的就把重活推给欧阳萸这样的厚道人,每次去都看他一人拉小车,别人是俩人拉。得了便宜的人还卖乖,叫四十来岁的欧阳萸“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