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Ⅶ(第5/7页)

他喝着牛奶,听见心儿在厨房轻轻忙碌,碟子和碗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碰击。再过几年,他也是这样,在夜里听着妻子发出同样的声响,体贴的、体己的声响,感到家的惬意和安全。妻子就是心儿。心儿和妻子必须是一个人。他必须保障这份安全感。

他走到厨房门口向里看,心儿在烧煮什么。节能灯光里,热气熏染着小得如同玩具的厨房。不防备的时候,心儿就露相了,疲惫憔悴,皱着眉,微张的嘴下唇微微下垮。他看见他们穷僻的邻里,老女人无意识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们缺牙的嘴比她们的眼睛还会发呆。他在这个时候这个空间看到了多年后心儿的样子。他回到客厅,扪心自问,未来年富力强的他能爱她这个样子吗?爱。爱死了。

心儿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冒热气的大碗。

“这么晚你在忙什么呀?”他略带责备地问。恩爱夫妻彼此授受疼爱常常以轻微的责备来体现,不是吗?

“不是不睡了吗?”她微笑着压低嗓音,“不睡总要吃吧?”她就是这么个女人,当人面把疲劳憔悴都收起来,收得可干净了,给人看的都是她花好月好的笑容。她摆好筷子和碗,动作轻得芭蕾舞一般。

他把客厅的门关上,她轻声说:“去拿辣椒酱和醋!”

厨房的小案板上一抹翠绿,他闻到春天的青蒜香味。一定是她切了蒜又忘了放在馄饨汤里。他拿起醋瓶和辣椒酱罐,放在小案板上,回到客厅,发现菜刀也一块儿端来了。

他的胃口很好。她把她那碗馄饨倒了一半给他。他再次感到自己除了神经纤细,其他都强壮过人。他企图阻挡她。

“我晚饭吃得晚。”她说。

他突然抬起眼睛,就那样把她看着。

“想问我什么?”她看出来了。

他又垂下头,一看就是胃口全没了。

“想问就问吧!”她催道,答案就绪,成竹在胸。

他不说话了。不单单没胃口,简直反胃了。他要问的她心里回答都现成,还有什么问头。

“叮咚告诉你了吧?她爸来跟我交涉,要接她去东欧过两年。搞了个初中生交换项目的邀请函,我不同意,他就找了律师,要跟我上法庭,改变原来的离婚判决。他早五年这样顾孩子不就好了吗?现在来浇灌父爱了?父爱也不能这样,旱就旱死,涝就涝死!”

这就是她憔悴疲惫的原因之一。叮咚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但刘畅却是这一切的知情人和参与者。刘畅在她母女俩后面做靠山,不,他当董事长的妈借一根小手指,就能把母女的腰撑直。

“刘畅陪你一块儿跟叮咚父亲谈判的吧?”

“谁说的?”她两个大眼又鼓出来了。

他不想戳穿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一口口喝着碗里的汤。他把玩着手机,翻出一条条对于他至关重要的信息,这些信息是他情感史的档案。信息说:“也想你。”“也爱你。”“也抱抱你!”“傻乖乖,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

“在看什么呢?”她问。

“没看什么……”他看得两眼发直,无比投入。

手机真好,人变了,心变了,它储存下来的档案变不了。他仍旧一条条回放着近两年里来自心儿的信息。心儿,哪怕你到高考结束那天再变心也行啊,比现在这样釜底抽薪人道多了。

她担心了:“是不是收什么不好的消息?我看看!”她伸出手,他把手机搁在她手心。看去吧,那时多好,一心一用,你是我一个人的心儿。

她的手指不断按键,手机屏幕出现她曾发出的每句话,在于他,每一句都浓得能泡出一千句来,多次咂摸,味道还淡不去。她的脸微微发红,羞怯了吗?三十六七岁的女子为那些耐人寻味的话语臊得脸红吗?她看看他,意思是:没想到你都存着呢。

“我也把你的大多数信息存下来了。”她说。

这倒有点冷不防的。

“因为都写得那么好。很真……”

他看着她,先是悲苦的,怀旧的,然后一丝歹歹的笑浮上来。他管不住它。她却马上懂了。他是说她的信息只是信息,所以也可以写给别人,比如写给刘畅。天下不知道还有谁收到她的“想念”,她的“抱抱”,她的“爱”。她开始收拾碗筷和桌子。他是她今晚难以收拾的局面:请他进来,还要不伤情面不着痕迹地请他出去。

“我来。”他按住她的手。

“不用。”

“我来吧。”

她干脆不收拾了,坐回到椅子上。他已经起身了,干脆就抱住她。桌子摇晃两下,给他推得要翻船。她回头看了一眼叮咚的房间。这事是要背着叮咚做的。他动作很快地来到叮咚卧室门口,把小姑娘的闺房门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