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2/13页)

她把手摸在他的腮帮上,他刮脸刮得再勤,那络腮胡总是把他下半个脸弄成一片青灰色。

他一下扒开她摸在他络腮胡上的手。这时他才真的可怕起来。那么狠地瞪着她。然后他狠狠的眼神蔫了,就像刚认出她是谁似的,他猛一醒。认出她是谁了呢?是他两个月前还叫“嫂子”的女人?最后一次叫她嫂子,就是那天黎明。就是他和栓儿一块儿出去敲疙瘩的那个大雨的黎明。

牛旦逃似的跳下车。凤儿想,栓儿是活着是死了,他都是他牛旦兄弟心里最疼的地方,碰不得。这一想,凤儿真想把牛旦拉回自己怀里,好好疼爱一番。虽说柳凤比牛旦小两岁,毕竟让他叫嫂子叫了两个月,这时对他生出一种姐姐式的温情。

牛旦闷头把打的柴往下卸。凤儿打算赶着骡子把自家的柴送回去,却听梨花叫她:“凤儿!”

柳凤儿一抬头,看见梨花在屋顶上。她在那上面收晒了一天的柿饼。刚才她和牛旦那一幕,也不知这个婶子看见没有,看见多少……

“梨花婶,你吓俺这一跳!”

“给你爸拿上点馍,省得你回家蒸。”

“不了,俺们老吃您的东西!……”

“你不拿,还得让我跑趟腿送去。”

“那您就送呗,正好俺们能留您吃晚饭。”

“有啥好吃的?”

“您一来,俺爸吃啥都好吃!”

“这死闺女!……高低进来坐一会儿,陪婶子说会儿话!”

柳凤只好跳下车。她帮着牛旦把两大捆柴搬进门,心里还在为梨花看见她和牛旦的那场亲热别扭,这时只听见牛旦“呃”了一声。这不是寻常的嗓音,是人在噩梦里才会叫出来的声音:他觉着自己怎么也叫不出声,其实叫得声音已经很响。这声音让别人听上去汗毛凛凛的。

凤儿赶紧朝牛旦转过脸。牛旦的脸色土黄,比那一声“呃”更可怕。若把这脸搁平,烧上黄表纸就能哭丧了。

“牛旦,你咋了?脸恁黄?”

牛旦看着五步远的地方。

凤儿回头,见五步远的厨房的墙上钉了一张黑色的狗皮。刚刚钉上去的,大张的嘴角还有血迹。那是很大一条狗,把一面墙都遮黑了。

“凤儿,你接把手来!……”铁梨花在屋顶上叫道。

柳凤不动。

“梨花婶!牛旦这是咋了?!”

“他呀?不听话呗,衣服穿少了,夜里受了风寒。肚子也不好,跑好几趟茅房,鞋都踩到泥洼子里去了!……”梨花又是疼爱又是抱怨地对柳凤说。

牛旦低着头走开,快步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柳凤跑过去,接过梨花递下来的柿饼串子。

“大小伙子,没事!回头我给他熬点药,驱驱寒气,也驱驱邪气。”

“驱邪气?”

“咱这一带呀,寒气里都带邪气。阴气太重。你没觉着阴气重吗?”

柳凤让这婶子弄得有些迷糊:她像在跟自己说话,可更像在跟一个她看不见的人在说话。梨花婶子的聪慧精明,有口皆碑,从来不会像此刻这样神道。

“这两天,总觉着一股邪寒往骨缝里渗,浑身的疼呀!”铁梨花从梯子上下来,手脚轻盈如燕,可口气像村里所有上岁数的老太婆似的。从她细条条、袅袅娜娜的身段上看,离那种上岁数的“疼”还远着呢。

“你可别走啊,孩子。我可想你呢!”梨花拉着柳凤的胳膊,拉得老紧的。“高低拿上点蒸馍给你爸。都蒸在锅里呢。”

柳凤想问问那张小牛皮大的狗皮从哪里来的,但她插不上话。梨花絮絮叨叨,神神叨叨,可又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牛旦,点上灯吧!我留凤儿跟咱一块儿喝汤。”

牛旦在屋里一声不吭。

“这孩子,不点灯,想给我省油钱呢!”

饭桌摆开,柳凤把一碗碗汤往堂屋端。

铁梨花叫道:“牛旦,咋让客人动手啊?你来端端菜!”

牛旦踩着鞋帮“踢里踏拉”地往厨房走来。凤儿这时端着一大盘炒萝卜丝走出厨房。

“我这憨儿子,眼里就是没活儿。”梨花“打是疼骂是爱”地抱怨着,“他会一只手端盘,空一只手,也不知顺带捎上筷子!栓儿这点儿可比牛旦强……”

铁梨花一边摆下筷子,一边连怨带笑地说着。

“婶子您别再提那人了!”柳凤说道。

“栓儿做活儿就是漂亮啊。”梨花说。

三个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栓儿勤劳不假,眼里也有活儿,但论谁能做出漂亮活儿来,全村都得数牛旦。牛旦是颗算盘珠,拨拉它,它才动,一动起来,不把活做漂亮他不歇手。

“栓儿进出手都不会空着,不像我牛旦……”

“婶子,我不想再听这人的名儿了!”柳凤声音僵板板地说。

铁梨花似乎没听出她在回敬她这个长辈,还给她夹了一瓣咸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