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2/8页)

梨花给儿子搓背搓了二十年,他的成长就在她一双掌心里似的。从一个奶娃到一个壮汉,就像是母亲一双手给捏塑的。她入乡不随俗,从死去的母亲那儿学来的爱美,爱干净,到哪儿带到哪儿。这手掌心可是真打过儿子的,十几岁了还打过他,为他逃学,为他犯倔,为他怎么挨打也不出一声。牛旦上了六年学就不愿上了,梨花就把他送到镇上一家木匠铺去学徒,三年学下来,梨花发现老实巴交的儿子其实有双难得的巧手,做什么像什么。

她拿起澡盆里的桃树枝,噼噼啪啪地在儿子宽阔的脊背上抽打。

“哎哟,妈,你这叫干啥?……”

宽阔的脊背缩窄了一些。

“打打好,打打驱邪!你和栓子不听话,说不再掘墓洞了,你俩又去掘,这不是心里有邪气了?还不叫我打打?!……别躲!”

牛旦的脊梁又直起来。其实母亲打得柔和得很。

“今天还有人来问过价。问你打一扇槐木门多少钱。”

牛旦不言语。铁梨花却知道他对有没有生意无所谓。

“你都出师两年了,一共就给我打过一个柜子。”

“谁说的?我还给村南头的董三大爷打过一张八仙桌呢!”

“是啊,董三爷还说牛旦儿以后不输给他师傅呢。”她两手在他肩上一捺,儿子便顺从地坐进澡盆,水漫到砖地上。“妈总想盘个店面过来,开个木器行,妈帮你照应,你只管做活。看见合适的人家,给你说个媳妇……”

牛旦的背影羞怯了:“谁要咱哩!”

母亲说:“咋了?你又不瘸又不瞎!不去干那缺德丧良的事,小本小利的生意,好好经营,也能过得挺美,就说不上个好闺女?”

牛旦又不吱声了。

母亲说:“哼,你心说,谁让你当妈的把我生在一帮子盗墓贼里头呢?”

牛旦瓮声瓮气地回道:“我可没那么说。”

铁梨花:“咱搬到董村之前,肯定有人告诉过你,你姥爷是个最好的盗墓贼,你妈也当过这地底下的铁娘娘,是不是?”

牛旦不言语。他这会儿没话就是默认。

母亲说她去给他取干净的换洗衣裳。到了厨房门口,她又站住说:“你以为我这几天心里闲着呢,以后你跟栓儿再合计什么勾当,趁早别瞒我——昨夜里你啥时走的,穿的啥鞋走的,我全知道。”

天麻亮时,铁梨花把笼子里的鸡放了出来。她见儿子已穿上了衣服,把洗澡水舀在桶里,提着桶从厨房出来,他正要当院泼去,母亲阻止了他,从他手里接过桶往猪圈走。她要用这水刷一下猪圈。牛旦赶上去几步,从她手里夺过桶,泼到猪圈的地上。两只还没睡醒的猪不高兴地吵闹起来。

“妈?……”

“嗯?”

“您别担心。我也就敲这一回疙瘩。”

“敲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

“我跟你起誓……”

“行了。我就这么告诉你吧,掘墓这事上瘾。一染上,就难戒。妈把你和栓儿母子带到董村落户,就是想让你躲开那些人。那年你才十一,偷了我的洛阳铲,把我吓坏了,怕咱家的贼根再也断不了,那之前,我以为你不知道妈靠啥本事养活你。”

“我八岁就知道了……”

铁梨花把烟杆在鞋底上敲敲,烟锅的烟灰被磕出来。“那些嚼舌根子的,还嚼了些啥?”

“多啦。说您年轻的时候跟赵司令……那时是赵旅长……就是赵元庚……”

“放屁。”

母亲的脸冷冷淡淡。她最让人惧怕的表情就是没表情。

“我没信。”牛旦马上说。

“你为啥不信?”母亲又有表情了,好奇而诡秘,眼睛像小女子。

“我会信?谁会搁着司令夫人不做,荣华富贵不要,做敲疙瘩的,图的啥呢?”

母亲又淡淡的了。儿子不知哪里说错了。母亲对他来说太神秘、太难揣测了。

“孩子,你可不敢干那事。”

他知道“那事”是什么。他不说话,望着满地踱步寻食拉屎、自得其乐地咕咕叫的鸡们。

“你是妈的性命,知道不?妈恨敲疾瘩这行恨得牙疼,可当时为了能养活你,妈还是干了这行当。妈怕报应。报应到我自个儿头上,也就死我一个,报应到你,那就是两条命——妈也活不成了。你看干这行的有几个活得长的?栓儿爸暴死,栓儿妈那么强健个女人,都洗手不干了,搬到这几十里外的董村,还是病死了。”

“公路上天天打枪打炮,日本鬼子的兵车天天过,不敲疙瘩,就活得长?”

“你得答应我——再不敲疙瘩!”

“妈,就让我敲这一回。”

铁梨花看了儿子好一会儿。然后她转身拾起一把小锹,把一滩滩鸡粪铲起,装进个簸箕。她会用这些粪上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