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Flower.寂静(第6/7页)

这时的天,是冬日里少见的晴。

早晨九点多的阳光干净而温柔,天空的颜色是浅碧澄澈,飞机飞过划出的残痕像白色的发带,温柔妖娆,蓝天竟似美人。

远处城市的高楼仿佛隔着一层极淡的雾气,黑衣的大男孩在瓦砾砖块间轻盈的奔跑,周身仿佛被阳光宽容的拥抱。

风刮了起来,只有风在耳边掠过的声音。

像翅膀,像音符。

我不敢张嘴发出任何声音,只怕把沉浸在旧梦里的彦一惊醒。

十二岁那年,我们一起小学毕业,我以为朱一强去了别的中学,但其实,那一年的夏天,他离开了c城,从此改名叫彦一。

他是被他的亲生父亲带走的,那个人甚至自己都没有露面,只派了他的弟弟彦景城,对他出示了亲子鉴定的结果,然后毫无商量余地的迅速为他办了赴港手续。

事实上谁又会给十二岁的他商量余地。

过去的十二年里,父亲一直神秘缺席,母亲虽然性格乖张,但至少给他片瓦遮头。

但是突然间,母亲也轻易放弃了他。

她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这一天,能和他换得这么大一笔钱。你呢,以后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了,多好。”

她摸着他的头,然后夸张的比划出好大一堆钱的样子,灿若桃花的脸笑得娇媚。

从头到尾,她未为他掉一滴眼泪。

他以为自己恨她,在去到香港后的头三个月,竟次次梦里哭醒都在叫她。

但是一年后,他的亲生父亲面无表情的告诉他,她死了。

发现肺癌晚期,她只熬了三个月,但她至死都没有给她的儿子一个电话。

然后朱一强彻底变成了彦一。

他疯狂,叛逆,自残,破坏,封闭,挣扎,声辩。

做一切无用的反抗。

其实他不明白,所有的不甘和自伤,都只对在乎的人有用。

在那片土地上,并没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他终于在漫长的扭曲的青春里被磨砺成我们再见面时的样子。

心里在哭,却再没有眼泪。

回忆间彦一已经拉着我,站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

他张目四望,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来。

似乎想极力的寻找出一些当年的痕迹,但时光卷起了沙土,埋葬了记忆。

他拉着我,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我注意到台阶堆满了厚厚的灰土,但他不以为意。

在香港的彦一,十指不沾阳春水,有着富家少爷的各种恶劣行为和脾气。他从来不碰任何他认为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大而空旷的房子里,最活跃的永远是时刻不停在轮流擦拭的清洁工人。

我陪他安静的坐着。

他继续缓缓的转动目光,打量着这个破败的院落。

“那个角上,看见那堆石头了吗,它们已经被土埋得快看不出来了。如果挖开,会发现下面有个玻璃瓶,是吃糖水桔片剩下的那种玻璃瓶。里面有几个弹珠,两个蓝的,两个红的,一个绿的。”

他用手指一指,声音轻柔,弯起了眼睛和嘴角。

不可思议,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温暖的彦一。

“还有墙角那堆看起来枯死了的植物,其实它们没有死,那是一株芙蓉花,春天的时候,就会活过来,每年都是这样,会开很大的花朵。”

“还见过燕子窝的,可能早就搬走了。”

“好多蚂蚁窝,还捉到过四脚蛇,后来放了。”

“红色的碎砖和白色的卵石,可以分成不同的部队玩打仗,我从前院跑到后院,指挥官都是我。”

“有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只沿着台阶边上生长,碎碎的很好看,我一直想用它编个项链给你,顺便跟你和好的,但你总也不看我,不理我。”

“那时候我想,算了有什么了不起。亏我还想过把这个秘密花园跟你分享。”

“后来,也没有机会后悔。”

我一直听他说。

风那么温柔,阳光那么幽静,而彦一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不决,断断续续,但后来,语声已经轻快。

像失语了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出口。

“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的秘密。”他身上无形的盔甲一片片跌落下来,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也许从十二岁那一年离开起,他就一刻放松过自己。

他累得心都生了病。

“你知道吧?我讨厌回家,讨厌朱雪莉,我那时候,那么的讨厌她。”

“可是,她死了……”

他的头,一点点埋进膝盖,那些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欢快与笑容,就在这瞬间,如魔法般消散在空气里。

仍然是日光晴好,但他走不出头顶那片压城的黑云。

听说有过抑郁经历的人,其实都是简单纯洁的天使。他们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对这世间的绝望,看不清,亦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