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落青梅(一)(第2/3页)

“侯爷,热吗?”打扇的女子声音压得低,白纱覆面,盈盈美目乖觉地看着他,隐隐流露着期许的神色。

——也对,终究换了新角色。

他一回头,心下了然。薛氏孕中嗜睡,还在帐中未醒,这便有不安分的抓着机会凑上来了。

上一出短戏,男偶和女偶是抵死纠缠的痴男怨女,这一出新剧,同个男偶和女偶擦肩而过,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这一觉醒来,他极英俊的眉目含情,柔和得仿若刚硬的山峦被桃花树覆满,也难怪这丫鬟误解了什么。

那场戏是薛氏强拉他看的。新婚伊始,不好拂了新妇的兴致。女眷们看得津津有味,唯他定定地望着那人偶出神。

他对于斥退有心人这种事,算得上驾轻就熟,可是甫一回头,见扇子的风吹动的轻薄的白色面纱的一个角,刚要起的话头,便奇异地收住了。

他曾经看过东瀛的人偶戏。戏台不过方寸之地,牵丝木偶统共只五个。

他望她一眼,抽出她手上团扇,一言不发地捡起笔,蘸饱了墨,于上面胡乱勾勒,心还停留在方才的梦中。

2.

“侯爷。”那女子被夺了扇子,越发胆大起来,别了别耳畔发丝,含羞带怯睨着扇面上的红梅枝丫,“奴婢想要芭蕉。”

别人?

他的笔一顿,抬眸望向窗外,隔窗外小院墙角立了一株芭蕉,迎风分翠。

他眯起眼睛,窗外树叶摇摆。

——芭蕉笔画比树木多,画的时间也更长。

结发妻子在他面前咽气,竟比不上几日前在安定门见那陌生妖物的一面。那双漆黑眼眸对上他的瞬间,像一把利剑插进他的心肺,那样尖锐的痛感,恍若人从梦中清醒的刹那。那时,那两个捉妖人的话何其荒唐:“这是您的骨肉……”

他随手画了两笔,忽然一阵心悸,恍惚中幻觉与现实交错,小院里飘着雪花,他握着一只冰凉的手,带着她一笔笔地画院外芭蕉,先晕染,再勾勒,将那干枯濒死的芭蕉叶画得挺括如新生。

修长的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青年男人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着——那是为什么?

“天冷,快些回去吧,小心冻着。”他落笔草了,她还不依,捏定了笔不放,睫毛眨着,颇有些撒娇的意味:“不冷。”

只他自己知道,那是在疑惑。

“你知道吗,麒麟山终年飘雪,我们便在雪中跳舞。”

外人看来,那背影萧索,如同被悲伤冻结。

他的鼻尖埋在她领口,一点温热的香气飘飞出来,她的发丝柔软,被雪打得微微润湿。

“出去。”他背着门,语调平淡地打断。

他的手向下,隔着衣服摸了摸她凸起的小腹。

门“吱呀”一声推开,管家的声音小心翼翼,仿佛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如何打扰:“侯爷……”

“此子……你我……心中期许……”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阳光照在他冒出青色胡茬的下颌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是精心作画的人一气呵成,浓淡粗细,恰到好处。

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是被那卷着雪花的大风吹散了。

他现在算是新鳏,却并未如预料般肝肠寸断。只是感到一阵疲倦和冷意,如潮水淹没全身。

“子期……”

夫妻七载,相敬如宾,临了却只留给他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戛然而止,如同风雪一并灌入口鼻,刹那间一片空白。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他撂下笔,靠在椅背上,有些呼吸困难。

仿佛有人捏着一根针,猛地刺入心脏,他骤然抬头,她涣散的眼睛已无神,未干的泪依旧闪着亮光。

那丫鬟曲解了他的意思,脸色绯红,大胆地靠近了他:“奴婢叫秋容……”

她的声音细细,破碎,似乎真的含着无限的疑惑和不甘:“您看着我的时候……像是在看着别人。”

他的眼里爆出些血丝,拇指痉挛般按动动着刺痛的太阳穴,骤然发问:“……叫什么?”

一点即将弥散的热气喷在他的耳垂上。

“秋容……”

“侯爷……”

容……容儿……

她却摇头,似乎想听到的不是这个。如今对她来说,哽咽也变得格外艰难。他怔了怔,附耳到她唇边,听她最后的交代。

“出去。”他闭上眼睛,扬手一折,便将团扇折作两半,墨迹蹭到了手心,潮湿粘稠的,仿若血迹,“滚出去。”

他撒了谎。临到如今,她诞下的一儿一女一个濒死,一个丢失,她灯枯油尽之时,也应该听到点好消息了。

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他的骨节发白,径直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他有种预感,薛氏熬不过今日了,因而语气格外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