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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左手边的房子一定是斋堂和厨房。我绕过去走到后门,那里有三个注满水的大陶罐,水面随着我的脚步声轻微晃动着,满月的倒影映在一个个水罐中。我轻快地踏过院中坚实的土地,被院墙外一股清新的芳香吸引了过去。我打开一扇院门,前面是一条洒满月光的小路,让人忍不住想循着小路一探究竟。我不会走很远的。如果道路转入暗处,我就回头。

即使我懂得入睡的窍门,有些夜晚我也不太想睡觉。聿明说我变了,跟过去相比,我的情绪很容易变得极端。我不同意他的说法,一口咬定我跟以前一模一样。我怕他觉得我神经不正常。我记得阿豆死去那晚,大家看着我的神情,还有事后他们的议论。

脚下的道路依然清晰可见,路面都是平滑的石头和压实的泥土,宽度够两人并肩行走。我尽量避开灌木树丛下的阴影,努力不去想有强盗或是恶狼埋伏在那里。我一步步向前走去,直到小路紧贴着山坡开始向上延伸。离地三米左右有一处岩脊,边缘参差不齐,闪着亮光,与其后方的一片漆黑形成鲜明对比,我看不清黑暗中有什么,搞不好潜伏着两只老虎。我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我竭力想要听到些响动,虽然我相信老虎是不会事先用低吼声或脚步声发出警告的。跟我怀阿州时梦见的白虎不一样,真正的饿虎扑食前,是不会让我看到它的黄眼珠闪动的。我想要掉头往回走,却迈动双脚匆忙走到岩脊下,决定冒一冒被老虎袭击的风险,反正我遇过的危险就一直没停过。很快我就走出阴影,进入一片开阔地带。我转过一个拐角后,看见一个小圆丘,圆丘顶部浮现出一个雅致的亭子轮廓。原来小路尽头藏有惊喜。

我爬上亭子的石阶,穿过空荡荡的亭心,走到一个有栏杆的露台上……我的望月台。

在白天,这个小小的露台会是一处绝妙观景点,从这里可一览山丘幽谷的全貌,也许还能远眺大海。可现在往下看去,一切黯淡而漆黑。一轮昏黄的明月低垂着,成为夜空中唯一的主角。今晚,月亮非常圆满。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不属于这里,赏月台是属于恋人的,他们一同凝视夜空,在撩人月色里相互依偎。不过,不少孤独旅人也一样会来到这里,他们会想起自己的恋人,此时此刻,远方的人儿或许也正凝望着同一轮明月。

我把手放在石头栏杆上,端详着月亮表面。我所寻找的,不是那只三足蟾蜍,也不是坐在月桂树下捣制长生不老药的玉兔,而是月下老人。我仔细地找啊,找啊,终于看到了他。他的样子特别清晰,弯腰向着地球,一只手臂伸直,另一只手举起,抛下无形的红线。今晚,乃至每一个夜晚,这位住在月亮里掌管姻缘的神仙都会抛出红线,将注定有姻缘的男女系在一起。我呼吸着夜晚纯净凉爽的空气,思索着姻缘——一夫一妻,永不另娶,永不分离。今夜,我站在望月台上,聿明在福州守候,我们的孩子在我腹中生长,我相信我们两人的姻缘,聿明和我的姻缘。我相信他。轻薄绵软的云朵遮住了月亮,一会儿又散开不见。我记得,我一直以来都明白——没有人,比聿明更始终如一地怀念父亲或是孝敬母亲;没有人,比聿明更尊敬师长。我记得,他对很多朋友都忠心不渝,所以我百分百相信,他同样会永远忠实于我。

回到寺庙时,月亮变得皎洁轻盈。一股浓烈的怪味自台阶上迎面而来——混合着夜花香、霉味、汗味、腐肉味还有没盖子的夜壶味。进了门,我抖抖索索地寻找两个孩子当中的空位。墙壁和屋顶经年累月沉积的湿气,如同云雾般在地上扩散。我踏进雾气中,感觉到一股冰冷愠怒之气。这不是我的错,我对刚刚脱离肉身的鬼魂们说道。我自己也有亡故的亲人。不过,我没告诉鬼魂们这个。我明白,许多人比我的苦难更深,所以不想引来诉苦大会。

我小心地绕开活人和死人的躯体,总算看到我的孩子们了。我踮着脚走过另外两个安然熟睡的小孩,他们身旁几寸之外就有一具尸首,闻着像已经停放了一整个星期。在菊钗的另一侧,一个男人平躺着,光着脚,脚趾张开,像女人折扇的扇骨。我从他身上踏过去,他哼了一声。“抱歉。”我轻声说,“打扰了。”

阿梅和阿州已经占据了我的位置,我的毯子和枕头被他们挤在中间。我跪在阿州旁边,把他连同毯子什么的,一起从阿梅身边拉开。

阿州猛地站起身,摆出功夫架势,双膝弯曲,一条腿半抬着,双手绷直。“母亲。”他皱紧双眉说道,依然保持着戒备姿势。“我睡觉时不要碰我。你会被打死的。”跟他父亲的话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