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七章 告别(第5/5页)

袁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当中,半晌才开口道。

“你的才学举世无双。”

“如果以学问论,便是逼平北宋五子,进入诸子之列,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有担当魄力,遇事处惊不变,且有远谋,能容忍妥协,非是短视之人。”

“你有很多有能力的追随者,你对症下药,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这些人放眼历史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当世,足以称为能臣干臣。”

“可你知道你缺什么吗?或许你自己都没看清楚。”

面对袁珙的问题,姜星火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旁观者未必清,但当局者大概率迷。

身在局中,即便尽力高屋建瓴,也难免被视野立场所困,自觉不自觉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思考问题。

“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是像你一般年岁……”

袁珙缓缓道:“当年太祖高皇帝渡江,在采石矶全歼集庆(南京在元朝时的称呼)元军主力,后来一路势如破竹,在徽州,太祖高皇帝征求朱升对他今后战略的意见,朱升当时只说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于是,太祖高皇帝从志得意满中渐起畏惧之心。”

“你缺的正是畏惧。”

“去年我给你算了一卦,潜龙卦变相,当时我没想清楚,后来慢慢明白了。”

“震为雷,君子以恐惧修省。”

“你的道心或者说信念太过坚定,太过一往无前,对于一切都毫无畏惧,如果干不成你要干的事情,无法将这天地翻覆成你想要的样子,你是不肯罢休的,对不对?”

姜星火坦然以对:“不错,我当年从宣城敬亭山下离开,便立誓不成此事,定不回还。”

“那你有畏惧之事吗?”

姜星火想了想,摇头。

归根结底,他什么都不怕,肉身陨灭,亲近之人别离,功业崩坍……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的。

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姜星火,委实不怕死。

“尝试着让自己畏惧些什么,或者说敬畏些什么吧。”

袁珙的话语似乎很有道理,也很有诱惑力。

是啊,人生在世,真有什么都不畏惧的吗?如果真的如此,那还是一个人吗?

正如袁珙刚才所说,“凡人怎么登神?”一样,反而言之,姜星火身上,究竟是要神性还是凡性?

但姜星火沉思片刻,反问道:“这就是你加入的条件吗?”

袁珙笑了下,只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老朽年迈了,不能登上一个疯子驾驭的战车,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姜星火放下茶杯,缓缓起身,看着窗外,背对着袁珙,只念了一段话。

“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

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者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

“《宋史·王安石传》。”袁珙说道。

这是元朝脱脱等人编撰《宋史》的时候,在王安石列传里,介绍了王安石的早年经历后,第一次大规模地引用王安石的文章,其意义不言自明,就是对王安石一生主张的提纲挈领。

“是。”

姜星火转过身来,看着袁珙,轻声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虽非王荆公所言,但其意大抵如此。”

“这世上有没有天道、天理、天意?我说不清楚,想来你也说不清楚。”

“但我清楚一件事,此方世界,若是真有一个天道,那我也是天选。”

“我是天选,也是唯一。”

“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改变。”

“如果你想要我有什么敬畏的,我唯一所敬畏的,就是尚未被启迪的芸芸众生。”

“除此之外,我还畏惧什么呢?”

“这是我的答案,你满意吗?”

余光透过窗棂照在姜星火的身上,袁珙竟是一时间有些难以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