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诉衷肠(第3/5页)

心里虽然这样想,这时候在他不受控制的大脑中,却还是忍不住冒出其他念头——当年自己钻研圣贤书的时节,何曾考虑过今天这些事?那时候的自己,天真地以为天底下最难的事不过是考取功名,至于跳过龙门之后会碰见什么事,却是一片空白。

罗疏望着他目光灼灼的双眼,蹙着眉摇了摇头,同时开始意识到他这目光中所隐藏的含义。于是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像接受某种无法摆脱的宿命似的,看着齐梦麟双唇一张一合地往下说。

直到如今,现实已经抽了他无数记耳光了。

“谁说要拿你当朋友了?朋友这话,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说的,”这时齐梦麟撇着嘴笑了笑,紧盯着罗疏问道,“你还记得我当初在芦苇荡里说过的话吗?”

原来要做一名合格的地方官,就是要保得一方百姓衣食无忧,无论是采用何种办法——励精图治也好,像现在这样荒诞无稽也罢,至于什么名留青史,都是书中的虚词……他要收服的,不过是这一县的人心,不,还得包括那些站在他头顶上的人,原来功名的背后爬满了这样的辛酸,他这又是何苦?他的人生明明也曾窗明几净、衣食无忧……

齐梦麟便爽快地与她干了一杯,这时店家也掐准了时间,开始流水一般上菜,不消片刻山珍海味就摆满了整张桌子,场面比寿阳县那次还要铺张。这架势让罗疏忍不住皱起眉,待到店家离开以后,才隔着桌子与齐梦麟低声道:“大人若真心拿我当朋友,又何必如此破费?”

不知不觉间,水面已经漫过了小腿,粼粼河水反射着刺眼的波光,晃得韩慕之几乎睁不开眼。就在他恍恍惚惚出神时,他的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酷热中意外地提起了他的神:“大人,我好像已经撑不住了……”

“哦?这么说来,齐大人是拿罗疏当朋友咯?”罗疏笑了笑,主动拿起酒杯向齐梦麟敬酒,“承你厚爱,我就先干为敬了。”

韩慕之心中一惊,迷离的目光瞬间清明起来,侧头看见了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罗疏。此刻她正咬着干裂的下唇,黑沉沉的眼珠子无精打采地望着他,求助似的皱起了眉。她虚弱的模样让韩慕之忽然从心底冒出了一股勇气,竟在这自顾不暇的节骨眼上,咬着牙对她鼓励道:“撑下去,再过一会儿就结束了。”

此刻齐梦麟坐在明灭不定的浮光里,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目如点漆。他身上穿着一件水田纹的夏衣,深深浅浅几百片衣料拼在一起,总不过蓝绿两色,活像一只斑斓的孔雀。今晚齐梦麟显然是有备而来,因此他故意在网巾里簪着那根曾被罗疏挑中的竹枝金簪,他见罗疏坐下,立刻殷勤地替她斟了一杯酒,又刻意捏着深沉的腔调开了口:“不,今天我就请你一个。我在临汾没什么朋友,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

“嗯,”罗疏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看着已经没到胸口的河水,忍不住嗫嚅道,“这河水好像一低头就能喝到了……”

“我原以为,你会请不少人呢。”罗疏只好走到桌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不能喝,喝了龙王就不会显灵了,”韩慕之苦笑了一声,抓着麻绳的手指滑动了几寸,顺利地碰到了罗疏的手,“我们暴晒龙王,再将它沉进水里,就是要它感受苍生的疾苦,这时候如果不虔诚,我们就输了。”

罗疏没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齐梦麟也掉过脸来,望着她粲然一笑:“你来了,快过来坐。”

就在说话间,河水已经快要没到韩慕之的胸口,而波浪已经能碰到罗疏的下巴。韩慕之见时机成熟,立刻扬起嗓子发号施令,抬神像的皂隶们顿时前呼后应,异口同声地喊起号子,将沉重的龙王像合力推进了河心。

当罗疏转过雅间里的雕花屏风时,就看见室内烛火昏昏,纱帘低垂,齐梦麟正独自一人守在桌边,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此情此景与她原先设想得很不一样,于是她慌忙回过头去寻找连书,那小鬼却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沉重的龙王像瞬间被河水淹没,一时浪花翻涌,险些淹没了罗疏。她在水中立身不稳,却在快要跌倒的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牢牢捉住。

时值初夏傍晚,浮着花香的南风里还卷着一丝柔软的暑气,齐梦麟独自坐在三楼的雅间里等候罗疏。这时窗外车水马龙,街上五颜六色的纱灯恰好往窗子里照亮了半丈深,让齐梦麟整个人陷在那旖旎暧昧的光色里,就像一个玲珑剔透的玉人。

就在这一刻,被泥沙搅浑的水面成了最好的掩护,韩慕之暗暗地牵住了她的手,将离经叛道的相扶相持藏在波澜之下,躲过了众人的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