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第11/11页)

“你用桃花酒引他来此,又一点一点诱他陷入如今境地。汝要救无夏,便要我家云郎殉葬?”

若是到了无夏城,一定要尝尝天香楼的桃花酒。

牛车之中,少女涂了胭脂的娇小嘴唇,朝一侧微微翘起:“不错。我应了莲灯尊者,会守住无夏城,守住莲心塔,无论是人类还是妖兽,都休想挡在我面前——小心我将你们全都吞了!”

阴暗之中,忽然燃起一对金眼,有如融化的黄金。她裙摆起伏,从下方涌出无穷无尽的粘稠阴影,沿着牛车的四壁爬行,紧接着翻出无数苍白兽脸,眼瞳处只是一片空白。

白头发的少年忽然咧嘴一笑,嘴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利刃闪过:“我很好,再好不过了。”

那九尾狐还要向前,却被一只人类的手轻触了鼻尖:“芊芊,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自猎人的扣里,救了断腿的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满意地望见自己手臂上开始生出鲜艳的红斑。它们犹如无数只鲜红的瓢虫,渐渐地爬满了他的手背,甚至开始朝小姑娘的手上攀爬。

它一愣,用女子的声音答道:“云郎你心怀慈悲。”

“你,你生病了吗?”

“当初风雪夜中,你为何又替我捂手?”

小姑娘吓了一跳,抚摸着他的手:“这是上个冬天留下的吗?你在发抖?你很冷吗?要不,我给你捂一捂吧。”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皮肤滚烫,呼吸带着酸臭。

“我见你冻得手都通红,着实不忍。”

纤细的脖颈,蜡黄的脸,衣裳破旧,但被洗得非常干净。有人爱她,愿意照顾她,直到她死前都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哪怕被染上病气也在所不惜。非常好。他朝她摊开自己的手,上面布满红肿的冻疮。

“这便是了。”慕云生揉着它的下巴,柔声说道,“如今无夏一城安危,诸多性命,皆系于我身。医者父母心,若我不饮下这桃花酒,如何能心安?而你又如何忍心,见我从此活在愧疚当中?芊芊,你与我一般,心中尚有恻隐未灭。我一直错认你为素心,如今大梦初醒,方知与我相恋者从来都是你。夫妻一场,便请你,成全于我吧。”

他总算是抬起头来,露出满意的微笑。

万般慈悲,终是不忍。

直到头顶传来细弱的疑问,隐隐带着咳嗽:“你怎么了?为何你会一人在此?”

那九尾狐的形体渐渐委顿下去,重新现出素心的样子,只顾着伏地痛哭,单薄的双肩耸动不止。

老妇人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朝这个方向转过脸来,紧接着很快便面露惊恐,抓紧了手中的包袱,遮着眼睛逃走了。

朱成碧取了琉璃制成的浅盏,捧了酒瓮来,倒出满满的一杯。慕云生伸手接过,就势将浅盏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不,这个并不合适,衣着整洁,面孔红润,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太好的。旁边那个缓缓走着的驼背老妇人,身上散发着孤独的气息,独居者也不适合,她就算死去,恐怕也得等上三日,才会被人发现。

“果真是好酒!”他赞道,“却也值得一死吧!”

集市已经接近尾声,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散去,无数只脚经过他的身边,却刚到他跟前便自动转了方向。偶尔也有人会流露出看得见他的样子,多是些孩子或者老人,而他也会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他们。

美酒入喉,顿时有更多的鲜血涌上来,又叫他生生咽下去了。

在黄昏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中,那头白发莹莹生光,原本该是极其显眼的,但奇怪的是,整整一天,无论有多少人从他身边经过,都好似看不见他一般。

那一刻天地静默,万物低伏,连纷扬的大雪,都消失了声响。

白头发的少年蹲坐在街旁。

绍兴十三年,无夏疫病横行,幸得慕氏神医出小柴胡汤方,可止红斑高热,又擅金针,可令僵死者复苏。疫既止,神医操劳过度,吐血而亡。是夜,无夏城中凡有桃树处,皆万花竞放,灿如烟霞。仁心金针由此失传。

淳熙二年,江南多处大疫,经年不止,有聂家女名栖云者,奔走数地,以金针活人无数。因其面有瑕,人称“疤面观音”。曾言慕神医当年于桃花盛开之夜,携九尾灵狐同归东海桃花岛,即为其师矣。

多谢你,赐我这一场繁华梦境,如今,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