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齑面(第2/11页)
常青苦笑起来,只低头去抚摸金翅鸟,那伤痕累累的翅膀上,凡被他摸过的地方均重又发起光来。金翅鸟抬头,与他视线相接,喉咙里发着轻轻的咕咕声。
她只说了半句,便朝空中高高跃起,竟忽然失去了踪迹。姚世荷正在瞠目,又见常青连忙站起,从袖子里抽出只外表普通的毛笔,朝那只雪白的母牛脖子上画了几下。落笔处,浓厚的鬃毛披散开来,转眼只见一只狮子般的狻猊站在原地,抖了抖背毛。常青翻身骑了上去,朝姚世荷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追过去了。
“你便是常青?”姚世荷忽然欢喜起来,上前便长揖道,“之前是我无礼,若你能治好金翅鸟,我姚世荷甘愿任阁下驱使,绝无二话!”
四
他父亲朝他一瞪眼:“还不快过来见过妙笔生花的常公子?”
三百名背嵬骑兵,只剩下张玉虎一个还活着。
姚世荷有些不解。他极少见到父亲对任何人,哪怕是朝廷派来的带着圣旨的官员,如此恭敬过。那人叹口气,也回礼:“姚小将军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其余的骑兵都还立在他的身后,身上贯穿着数根一丈多长的黑刺,维持着朝梼杌冲锋的姿势,尚未来得及摔倒。鲜血正在沿着插入泥土中的黑刺缓缓滴落。他心爱的战马,那匹乌云骢,也倒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它及时侧身,用胸口为他挡住了飞来的黑刺,才让他有了继续向前的机会。
“没礼貌!”他父亲拱手致歉,“犬子无礼,还请公子海涵。”
他已经离梼杌非常近了,近到可以望见,那妖兽毫无保护的毛茸茸的脖颈。但他却再也无法挪动了。
姚世荷朝那青年怒目而视,却遭到了父亲的训斥。
就在刚才,张玉虎紧握横刀,准备挥下的时候,一根黑刺同样贯穿了他的胸口。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不太适应这汹涌而来的剧痛,只伸手抓了抓那黑刺。
“孩儿一会儿领罚便是。但他说得不对!金翅鸟被我姚家世世代代奉为守护神灵,助我姚家退敌。父亲自与其定下契约以来,每回浴血奋战,都是同生死,共进退,哪里来的奴役二字!”
他已经前进到离梼杌如此之近的地方,他没有忘记,三百骑兵,是如何一个接一个地中刺为他铺出的路。他步步向前,踩的都是他们的鲜血!
先前质问的青年原本站在金翅鸟的床头,如今朝他转过身来。这人面色白净,犹如书生,一身柳青色的直裰,双手揣在袖子里,皱着眉头,并没有立刻回应。倒是一旁的姚将军先开了口:“谁让你进来的?我令所有人都在外等候,自然也包括你!”
张玉虎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手指颤动。再往前一点!只要再向前一点,他就可以杀掉这只妖兽了!
“谁说这是奴役了?!”
他双目充血,忽然大喝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那黑刺猛力一折,将其生生折断,再度举起手中的横刀,便要挥刀再砍。
父亲并没有立时回答,姚世荷自己先按耐不住,将面碗朝卫士手里一塞,掀开帘子就闯了进去。
几乎在同时,血肉撕裂之声再度响起,第二根和第三根黑刺贯穿了他的身体,紧接着是第四根。他被牢牢固定在原处,却已经不再觉得痛,只觉得寒冷,觉得身体一阵阵地发轻,似乎要向上,向更高的地方飘了起来。唯有右手中的横刀还在沉沉地下坠,提醒着他。他手心里都是汗,眼看那刀柄即将滑落,却一再地扣紧手指,死命地将其抓在手中,又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什么契约?!却将金翅鸟活生生拖到如此境地,还要为人类而战,与奴役何异?”
却在空中,被另一人接住了。
他父亲的帅帐向来简陋,帐内只摆得有几只书箱、简易床铺,旁边一只作战用的沙盘模型。床榻之上,金翅鸟蜷成一团正在休憩,露在外面的翅膀上羽毛凌乱,光芒看起来比前几日又暗淡了许多。姚世荷正在揪心,却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毫不客气地正在质问:
张玉虎转过头,模糊视线中,分辨不清容貌,只知道是个披甲的将士。他咧嘴一笑。
“我知道,可这面条要凉了。”姚世荷朝帘缝里张望,“这不是明明是在接待客人吗?”
“赢官人……这刀给你……冲上去……替我干掉这龟孙子!”
卫士们赶紧过来拦他,说是姚帅在休息,不便打搅。
红缨银甲的朱成碧站在最后一名死去的背嵬骑兵身前。
这有些不同寻常。他们几个从未到过如此远的距离警戒。可此时姚世荷捧着那碗跟母亲亲手所做一模一样的千齑面,满心欢喜,想的都是赶紧让父亲也尝一尝,到了帐前一伸手便要掀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