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无肠公(第8/11页)
常青初到天香楼的时候,曾经被她这不吃不喝的睡法吓了一跳,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既然她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他也乐得清闲,吩咐樱桃跟翠烟两个婢子打扫清理,晾晒被褥,自己却搬了桌子,在朱成碧的榻前摆开了笔墨纸砚,准备画她睡着的模样。
“就知道是你!”她伸手掏进了金刚脸上被她制造出来的缺口,一块块地撕开塑像的外壳,将一个人扯了出来。那人被层层银白色的傀儡丝缠绕在其中,正在挣扎,一侧手臂上的傀儡丝已经教他扯断了,鲜血淋漓。
短则数十日,长则一两个月,她迟早会醒来,睁开眼便去寻那佛塔。佛塔能去哪儿呢,还不是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窗帘外面,静静地立在这一年第一场纷飞的细雪里。
却是常青。
短短五日前,他俩还身在一百多里之外的无夏城。按照惯例,一入秋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上便早早挂起了月白色的窗帘。无夏城绝大多数人都只道是朱掌柜为了寻找更新奇的食材,出游去了。只有常青跟贴身的两个婢子知道,她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莲心塔对面,那层月白色的窗帘之后,整个人都瘫在湘妃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他像刚浮出水面似的连连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问:“你有没有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这玩意儿——”
常青之前曾经以为,人生中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欠了某个绝对不能欠的人三百两银子,从此被她呼来喝去。但是现在,当他扛着朱成碧在复杂得如同迷宫般的巷道间奔跑,身后被一群疑似僵尸的人紧追不舍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朱成碧眯了眼,忽然就靠过来,将他的脖子一搂。这个拥抱如此贴近,常青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正以跟他的心脏一样的节拍跳动着。奈何底下成百上千的虾兵,全都睁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俩。常青只觉尴尬万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怎知是我?”
二
“阳澄府里哪来这么洁癖的傀儡?”
“去告诉你家主公,我朱成碧又来吃他了。”
“不可能的!”八重在下面喊,“那封印是主公亲手设置的,但凡靠近者,必遭天雷,无一例外——”
她将两手撑在脸下,胳膊肘顶着柜台,虎牙晶莹闪亮。
“那佛珠的封印,是防范你我这等妖兽的。”一个声音遥遥地叹道,声调苍凉疲惫,却有一丝如释重负,“谁想到将军这次带来的帮手,是个人类。”
小姑娘将包袱里的罐子一只接一只地摆在柜台上:“山西陈醋,湖北嫩姜,平江紫苏。如今,我这里一样样都备齐了。”
还留在废墟般的中庭里的水府兵士们,连同八重在内,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那伙计缓慢地转过身来。他头顶缠着头巾,身着杂役的衣服,脸颊圆滚滚的,额头朝外凸起,正中却只有一只硕大的眼睛。
“主公!”
“好久不见了,八重。”她随意地打着招呼。
沿着长路款款走过来的玄衣男人身材颀长,面色铁青,冠冕上彩色珊瑚珠子晃动,是先秦时候的款式。他径直走到朱常二人面前,合袖便拜。
小姑娘直接走过去,将手里的包袱朝柜台上一扔,几只罐子从里面滚出来,叫她按住了。
“属下忤逆,竟趁我休眠之时,布下阵法,阻挡将军。但归根结底,是想护我周全。这万般罪孽,也自当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将军网开一面,饶过他们。”
“既然如此,还找什么入口!”小姑娘拽着他便朝那家挂着酒旗的破烂酒肆走去,一脚踢开门板。酒肆内光线昏暗,原本充斥着划拳和交谈,此刻却都忽然安静了。桌上的碟子里堆满了花生、毛豆,但它们都还是完好的,没有被人剥开过。酒客们齐齐望向他们,只有柜台后面卖酒的伙计背着身,还在费力地擦洗着什么,肩膀一耸一耸的。
“呃,等一下,我这里有一样东西……”
常青只觉得脊背发寒。
朱成碧完全没有理会常青。她站在已经停止行动的巨型金刚肩膀上,垂头看着那戴冠冕的男人。
不,现在仔细看起来,那老太婆手中的勺子一下一下,只是舀着空气,而吹糖人的老头子,也只是反复将手中那只糖人举起来,再放下。
“阳澄府无肠公。”她清清楚楚地念道。
他悚然而惊,也学了她的样子,悄悄地打量起他们身边的人来。这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跟他们在绕圈子的时候所经过的所有街道一样一尘不染,连脚印和垃圾都见不到。此刻街上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四个人:吹糖人的老头子,两个守在他摊前拍着巴掌的总角孩童,加上那穿着蓝布褂子,盘着雪白的发髻,正端了碗汤圆在吃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