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3/6页)
谈话陷入一种很微妙的氛围。虚话套实话,捧人加骂人。蒋芮是因为上午被赵辉说了一通,新近的两笔贷款,一笔五百万,一笔三百万,程序上有些问题,被风控部弹回来。都是朋友托的关系户,想着金额不大,又仗着是赵辉介绍入行的,便放肆了些。赵辉话说得不重,但意思很清楚。刚进来就这样,别人小三子还要装一阵呢,胆子有点儿大了。又提到赵蕊:“你们都年轻,要把精力多放在学习和工作上。”蒋芮心虚,前几天蕊蕊外婆过生日,他跟着去了,舅舅舅妈阿姨姨父见了一圈,亲亲热热,俨然一家人的模样。唯独不敢看赵辉。赵辉也是好功架,听众人提议“小伙子不错的,蕊蕊早点儿结婚成家也好”,也不反驳,只是坐着吃菜。蒋芮母亲一次无意间看到蕊蕊的照片,也吃了一惊:“你谈朋友了?”蒋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蒋母也是眼尖,竟瞧出蕊蕊眼睛似乎不太好:“这小姑娘,有点儿斜眼?”蒋芮没好气:“角度问题。再说了,人家手好脚好,能看上你儿子?”蒋母听这话,便问姑娘父母是做什么的。蒋芮告诉她:“行长。”蒋母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蒋芮觉得,比起陶无忌,自己的境地更可笑,连两情相悦那一层都完全不同,哄傻姑娘玩罢了。说人家父亲嫌贫爱富,自己都叫不响。不是一回事。也因为这样,便越发气不过。这“气”,还不是直截了当,而是七缠八绕莫名其妙。赵辉对陶无忌的器重也是一桩。朋友是镜子,心情好时可以正衣冠,倘若不顺,颓意也悉数被映在上面,一丝一毫都逃不脱。
“我不能跟你比。”蒋芮对陶无忌道,笑容有点儿僵。
“阿大阿二排排坐,谁都别笑话谁,也不用假客气。”陶无忌拿起茶杯,与他一碰。
“上海话越说越溜了。”蒋芮叹道。
程家元说到父亲:“——有点儿想他。”两人听了,都不语。程家元凄然道:“二十年没有他,也这么过来了。现在才真成没爹的孩子了。就算想要骂他嘲他,也不能了。”陶无忌劝他:“你只当还和过去一样,人是在的,只是看不到罢了。”程家元放下茶杯,把头埋在手心里,看不清表情,半晌,声音从手指缝里齆齆地透出来:
“我该怎么办?……”
三人都去了陶无忌家。程家元睡沙发。“上次来这儿,还是一年前的事。”他胡乱擦了把脸,躺下。蒋芮缩在睡袋里。床上是陶无忌。统共四十来个平方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关灯后,聊天继续。蒋芮说赵蕊居然还懂得让他用避孕套,说是周琳阿姨教的,用了不会生病。黑暗中,另两个男生都沉默着。蒋芮应该是觉得丧气,拿脚碰了一下程家元:“你呢,到哪一步了?”程家元说:“我比你纯情。”蒋芮嗯的一声:“明白,就是搞不定的意思。”
“我会和胡悦结婚,也会继续待在S行。”程家元忽地提高音量,“我会做得更好,让我爸在天上看到,后悔为什么直到最后才让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声音有些哑。
临睡前,话题终于回到最初的状态。也许是半夜那种界于清醒、迷糊之间的状态,让人更容易考虑一些有关现实和梦想的事。蒋芮说要攒钱,把欠赵辉的三十万先还了:“钱财上清了,其他才好谈,否则自己都觉得没底气。还有我妈,她说浦东地方大空气好,想把老房子卖掉,买到浦东。可浦东房价是什么概念?就算是外高桥那边,新房子也要五六万一平方米了。算来算去起码还有两三百万的缺口。我妈说了,一半靠我爸捡破烂,一半靠我。”陶无忌开玩笑:“你妈把国有银行和捡破烂的放在一个层面。”
程家元问陶无忌:“苗处走了,你有什么打算?”陶无忌道:“打报告,调到张江支行。”蒋芮说他:“瞎讲!”陶无忌笑了一下。
“那桩案子呢?”蒋芮又问,“还查不查?”
“不知道。”陶无忌思索片刻,回答。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查还是不查?”
“还没想过。”陶无忌问他,“你觉得呢?我该不该查下去?”
“爱查不查,”蒋芮嘿的一声,“关我屁事。”
沉默了几分钟,各自睡了。陶无忌听见程家元的呼噜声,起初音量不大,渐渐地,气势便出来了,只能捂上耳朵。蒋芮不停地翻身,隐隐有叹息声,应该也在遭罪。陶无忌有些好笑,又想起那天赵辉说当年和苏见仁一个宿舍:“他呼噜声最响,大家都吃不消,最后只好派人守在旁边,声音一上去,就捅他的腰眼,再响,再捅,几次下来,就好了。”程家元把画寄出去的事,陶无忌也是后来才知道,否则肯定拦下他了。那是程家元情绪最失控的一段。陶无忌和胡悦围着他,把从网上看来的那套心理疏导的办法生搬硬套,其实自己也没把握。相比之下,胡悦更专业些,话也说得到位。她说:“你爸在天上看着呢,你不好好的,他怎么看得下去?我爸妈也在天上看着,所以我只能笑,笑给他们看。为了你妈,还有我和无忌,你也要好好的。”程家元先是不动,随即把头伏在她肩膀上,哭出了声。